那八尺錦帛本是夫人為母親辭世準備的,孫叔敖怎會不知,變賣之前,他百感交集地跪在母親臥榻前懇請:“母親大人,還望你老人家寬宥兒子的不孝之舉。”老母親翕動著幹枯的嘴唇道:“我兒……救民於水火……如靈丹妙藥慰我心……我兒去吧……”孫叔敖暗自抹了一把淚,朝昏睡的母親叩了三個頭,讓夫人把錦帛拿了出去。
這項工程開銷著實巨大,孫叔敖未曾料想會有近二十萬人風湧雲聚,但又不能隻擇壯年留用。因為此乃民心,傷民之心者,必失民之所望。他估算了一下,尚缺黃金五十鎰之多。這筆錢要如何籌措呢?找縣尹是自取其辱,去朝廷申領的話,即便大王準奏,也需月餘時間方能領到錢款。
孫叔敖心事重重,棄車而行,對各個地段進展情況一一察勘,以防偏逸側斜。
“大人,大人!”光著膀子提著鐵鍬的柳太一喜滋滋地說道,“照這個樣子,要不了十天,史河之水就能通遍雩婁全境了,咱們期思有救了!”
“哦,太一,修河人眾裏有沒有異常情況?我最擔心的是這個。”
“這個……這個……”
“太一,你一向都心直口快,怎麼吞吞吐吐起來?”
“大人,他們兩天沒領到工錢了,有幾個人嘀嘀咕咕,想開溜,被另外幾個人斥罵一番,才又回到工地。”
“不必責怪那他們。現在人數比預想的多了兩倍,費用已經超出許多了。”
“大人,這是為我們後世子孫謀福祉的大好事兒,就是不給錢,也是天經地義。”
“話不能這麼說。既然許諾過,怎能言而無信?誠信者,天下之寶也。失信於民,民之賊也。”
“那……這個……”
“你們之中有日行百裏的健行者麼?再找一匹日行千裏的良馬。能馬上辦到麼?”孫叔敖決定派人趕往郢都,找申叔時代為將祖傳的府邸賣掉,換些金銀以解燃眉之急。
“大人,這不是說辦就能辦到的,得……”
正在此時,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了過來:“這位可是孫叔敖大人麼?”
孫叔敖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身著緇衣、庶民打扮的中年漢子急急地趕來。那漢子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武幹練之氣,一看就知非常人。
“敝人正是。足下是——”
“可否借一個地方說話?”那人深深一揖,也不待孫叔敖還禮,就指著近旁一片小樹林道,“大人,咱們到那兒敘談好麼?”
二人走進小樹林,席地坐下,那漢子從褡褳裏掏出一封書柬,遞與孫叔敖道:“這是我家主人給大人的書信,請大人過目。”
孫叔敖展開細看,竟是晉景公的帛書:“寡人知公乃震古爍今之能臣,堪比助湯武之伊尹,輔周姬之薑尚,而不得楚君信任,宵小之徒間於楚君,陷公於不忠不義之境,痛哉!藏器於身,待時而動,處此為敝屣,處彼為臬寶。公若入晉,當拜公為相。望公不負寡人。不盡之意,大夫士會達於公也。”
孫叔敖未讀完就放聲大笑。晉大夫士會始則驚異,繼則釋然:落魄戴罪之人突然撥雲見日,豈有不喜之理?遂問道:“大人欲何時詣晉?”哪知孫叔敖說:“天地重合之時可也。”士會大惑不解,道:“大人一見我國君之書即大笑,何也?”
“我笑晉君不能識人。”
“我君睿智有如神明,他對大人仰慕已久,常徘徊於廟堂之上說:‘蒼天不公,何孫叔敖生於楚而不生於晉乎?’”
“晉君以為我孫叔敖落難,逢晉君知遇之恩,就該感激涕零了,是麼?”
“這個……應當如此。況且楚君於大人殊缺公允,隨珠荊玉,視如糞土。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
孫叔敖已然沉下臉來:“我主以德治國,賢能之士雲從風聚,朝中盡為老成之臣。當初陳兵伊洛,問鼎於周,何等氣象!廣其地,強其兵,富其民,終賴我主之德之能也。百姓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天下有二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