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乘棧車與兩輛牛車頂著日頭,迎著熱風,艱難地行進在黃塵撲麵的路上。孫叔敖一行人曉行夜宿,十多日便過了淮水,到了期思地界。期思屬雩婁縣管轄,映入孫叔敖眼簾的是枯黃一片。從郢都一路走來,放眼阡陌,都是綠茵茵的稻禾,黃燦燦的黍粟,哪兒都是豐收在望的景象。而從雩婁到期思這綿延不絕的曠野裏,成片的莊稼被太陽烤得一把火就可以點燃。
看看到了午牌時分,兩個兵丁拿上孫叔敖給的一貝錢,買來肉脯、枯魚與半蒸飯,還特地買了一觴醽醁酒。酒是孫叔敖特令買給他們喝的,飯食則眾人分而食之。一路上孫叔敖並不曾虧待他倆。而兩個兵丁與孫叔敖多日相處,對他官德人品欽佩得五體投地,又兼有養由基將軍的親自叮囑,對孫叔敖和其家人畢恭畢敬,照拂備致。
兵丁買來了飯食,卻不見了孫叔敖,便四顧張望。“你們吃吧,不用等老爺,他到前麵察看去了。”夫人吩咐兩人道,說完便去給躺在牛車裏的婆母喂飯。兩個兵丁胡亂吃喝了幾口,到底放心不下,尋了過去。
孫叔敖步履沉重地來到不遠處的一座小山丘上,頓感熱浪襲人,滿眼皆是溝壑龜裂,枯禾敗草。想到這兒將遭饑饉,又將人煙凋敝,十室九空,他頹然跌坐在火燙的石頭上,一時百憂俱至。
“大人到現在還未曾吃飯,快吃點吧。”尋來的兩個兵丁說著,將飯食遞過去。孫叔敖這才記起自己連朝餐都尚未用過,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人也開始冒虛汗了。他下意識地摸摸衣袋裏裝著的糗糧,道:“你們年輕人多吃些吧,我自個兒帶著哩。”說著便起身隨二人往回走,邊走邊吃起糗來。
這樣又行走了一天,便到了孫叔敖一家早年安身的扁頭坡。落日已經西墜,燦燦的紅霞如烈火一般,空氣灼熱得讓人難耐。莊頭卻是人頭攢動。原來眾鄉鄰不知從哪裏得到的消息,知道孫叔敖要回來了,就將早年他住過的茅屋收拾得幹幹淨淨,該修葺的、該添置的也都給籌措齊備了,隻等孫叔敖一家回來。
一見兩乘牛車攏到跟前,人們便一擁而上,親親熱熱地喊著“孫大人”,幫著卸車、架鍋置灶,頃刻工夫就安頓妥當了。孫叔敖感動得熱淚盈眶,道:“我孫叔敖何德何能,勞煩眾鄉鄰待若子侄?”
眾鄉鄰忙碌了快一個時辰,看看天已黑盡,這才陸續離去。
第二日寅牌時分,人們還在熟睡,孫叔敖已經踩著晨光來到曠野,察看一望無涯的幹枯田畝。然後他回到茅舍,送別兩個兵丁。這二人並不因孫叔敖落難而敷衍,一路上毫無怨言,常常餐未及下咽、酒未及濡唇,就跑前跑後地侍奉一家老小,讓孫叔敖著實感動。孫叔敖直將二人送出五裏之外,臨別時又摸出一鉼郢爰遞給他們。兩個兵丁推辭道:“大人,養將軍給我們發了堪契,一路上吃住都可以在驛館裏解決。隻是大人不願住驛館,我們沒有拿出來罷了。”孫叔敖正色道:“你們是為我的私事而奔波,哪能因此而住驛館?回去時你們也不要住驛館。還望二位到郢都後代我向養將軍致謝。”說著將那鉼郢爰塞到一個兵丁手裏。
送別兵丁之後,孫叔敖匆匆往回趕。此刻他尚不知家中遭到一場飛來橫禍。
原來縣裏的衙役奉命前來拆除這一帶的茅舍,正欲對孫叔敖家的茅舍動手時,聞訊趕來的鄉鄰們吵吵嚷嚷地圍住了他們,道:“你們這些天殺的,欺負我們也就罷了。敢是吃了豹子膽,想對這茅舍動手?這可是剛從郢都退隱鄉梓的令尹孫大人的,你們也敢拆了它?”
幾個衙役給說愣了,就中一個年紀稍大的冷笑一聲道:“莫聽這些不懂初一十五的草民胡喳喳,既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令尹,怎麼縣公不知曉?若果真如此,上頭早就知諭下來了,縣公還能不遠迎於三舍之地?”
“哦!”一個衙役猛地一拍腦門,道,“我昨日聽說朝廷來了谘文,說是當朝令尹被罷黜了。”
“一個被罷了官的什麼令尹,怕他做甚?該拆就得拆,不然縣公那裏我們怎麼交差?”
幾個衙役說罷又要動手,鄉鄰一擁而上,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已經十四五的孫安衝了上來,嗬斥道:“哪裏來的強人?去去去!別在這兒尋釁滋事了!”
孫夫人從茅舍裏趕出來了,道:“你們口口聲聲說是奉縣公大人之命,總得有個說法吧。”
一個古銅色大臉盤的衙役立眉瞪眼地說道:“你沒長眼睛還是沒長腦子?今年又是一個旱年,縣公沈大人憂心如焚,祭雲中君以祈雨,命巫覡占卜,說是這一帶的茅草棚子蓋在了龍脊上了,龍王爺發怒,於是收雨露、降災咎,以示懲戒!我們不拆,你們自己拆麼?”
孫安怒斥道:“胡說,我家與鄉鄰在這兒居住了好多年了,怎麼從來就沒聽壓住龍脊一說?你們遲不來早不來,我們剛從郢都回來就來拆,擾得我祖母不得安寧。她若有個三長兩短,讓你償命!”
一句話惹惱了眾衙役,那個大臉盤一跳三尺,吼道:“還反了你了!把這小雜種拘到縣衙去,聽憑沈公發落。”幾個衙役一擁而上,將孫安綁起來帶走了。孫夫人一見,頓時號啕大哭。她追趕了好一氣,但哪裏追得上那夥人,想到婆母還躺在床上沒人照料,隻得哭哭啼啼地轉身而回,待老爺回來再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