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的老莊思想,表現在“於名利之處,須存退讓之心”。自太平軍敗局已定,即將大功告成之時,他的這種思想愈益強烈。一種兔死狗烹的危機感時常縈繞在他心頭。他寫信給弟弟說,自古以來,權高名重之人沒有幾個能有善終,要將權位推讓幾成,才能保持晚節。天京攻陷之後,曾國藩便立即遣散湘軍,並作功成身退的打算,以消除清政府的猜忌。
如果我們將曾國藩的一生處世按三個階段來劃分,亦各有其特點。第一階段,為奮發向上銳意進取的時期;第二階段,為擘畫經營、功德圓滿的時期;第三階段,為自概自抑、持盈保泰,不在勝人處求強的平和時期。
從鹹豐七年(1857)二月二十九日曾國藩奔喪至家,到鹹豐八年(1858)六月初七日再度出山,是曾國藩居家的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是曾國藩一生思想、為人處世的重大調整和轉折的時刻。這段時光中,他反複痛苦地回憶、檢查自己的前半生:自入仕途,以孔孟為宗旨積極入世,對身的修養嚴厲酷冷,一絲不苟,對社會抱有“以天下為己任”的堅定胸懷;持身嚴謹,奮發向上,關心國事,留心民情,因而贏得君王信任和同僚的尊崇,十年京官春風得意仕途坎坷;以一文官而白手建軍、治軍,五年來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出生入死。但是,為什麼皇上反而不信任?為什麼上至樞垣,下至府縣,都那麼忌恨自己?
為了解決這些問題,他日夜苦讀,重閱《左傳》《史記》《漢書》《資治通鑒》,希望能從這些書裏找到解決問題的答案。然而,這些書他已讀得爛熟了,重新翻讀,隻能找到自己過去的思維印跡,並未發現新東西。
曾國藩曆來不喜浮滑、圓滑,因為“滑”得過分,就會由小滑而大滑,進而趨於奸猾。這不僅是道德的墮落、人格的迷失,還會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換一角度看,古今大奸大滑之人,得善終者寥寥無幾,足見奸猾是敗身取禍之道。
“滑”本不是曾國藩的性格,隻是由於身在官場辦事所需,不得不“滑”。根本上說,曾國藩不是喜歡“滑”的。他自律很嚴,不到不得已時,基本都采取誠信、拙實的措施。他用人時更以樸實為本,不喜用浮滑之人。
彭大壽是李元度的部將,久經官場,為人圓滑。李元度沒有心機,未加注意,便委以重用。曾國藩告誡李無度說,此人閱曆深透,頗近於滑,不應信任。後來曾國藩又批評部將柳壽田,說他“向來說話近於浮滑,本部堂不甚放心也”。對於露出“滑”的苗頭的將領,他不失時機地加以訓誡,甚至參革。曾國藩認為,軍中將領浮滑,非常危險。他給姚體備的信中說:
“將領之浮滑者,一遇危險之際,其神情之飛越,足以搖惑軍心;其言語之圓滑,足以淆亂是非。故楚軍曆不喜用善說話之將,非僅弟一人然也。”
曆朝曆代像秦檜、賈似道這樣的奸臣,雖然在世時能夠采取欺瞞哄騙的手段蒙騙君王,壓製同僚,但其陰謀最終還是被世人發現,結果成為千古的罪人。這就告訴世人一個道理:做事要分清事物對象,如果在關係國計民生的大事上也一味采取“圓滑”的、不負責任的態度,而使國家利益受到損害,必將會受到曆史的嚴懲。
繼秦檜、賈似道之後,像明朝的嚴嵩,清代的和坤,由滑而奸,成為國家蛀蟲,雖一時得勢,終歸身敗名裂。這些人絕非生來就是奸猾之人,多仗著聰明,由小滑而大滑,由滑而奸,一步步走向不歸之路的。由此可見,“滑”字不可常用。曾國藩在不得已時才偶爾為之,主要還在於其本誠信之心,加以約製,這才沒有走上述諸人的道路。
在百思不得其解時,曾國藩試圖繞開儒家經典,到道家那裏尋求“真經”。為此,他認真閱讀了以前看過但並不相信的《道德經》、《南華經》等老莊的著述。這些書名為出世之學,但曾國藩重讀後,卻為他的立身處世指點了迷津。同樣為人處世,孔孟主張直率、誠實;而申韓等法家卻主張以強碰強、硬對硬;老莊則主張以柔克剛、以弱勝強。“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江河所以為百穀之王者,以其善下”。下反而是王,弱反而能強,柔則是至剛。用老子的言論對比自己過去的行事,曾國藩發覺自己處處直截了當,用的是儒家的至誠和法家的強權,表麵上痛快幹脆,似乎是強者,結果處處碰壁,實質上是失敗者,是弱者。到頭來弄得到處是敵人,處處是障礙。過去也知道“大方無隅”、“大象無形”、“大巧若拙”,但一直沒有真明白,所以自己行事恰好是有隅之方,有形之象,似巧實拙。真正的大方、大象、大巧是無形無象、鬼斧神鑿的。“大柔非柔,至剛無剛”,太妙了!想到這裏,曾國藩如同從黑夜裏一下子走上了光明世界,豁然開朗。
自此之後,曾國藩為人處世,由前時的方正,變為後來的圓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