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又查得隆慶六年六月詔書一款,自嘉靖四十三年、四十四年、四十五年,並隆慶元年錢糧,除金花銀不計外,其餘悉從蠲免,其二年、三年、四年,各量免十分之三。至於淮安、徐州以水旱,廣東惠、潮二府以兵傷,則並隆慶二年、三年,亦從蠲免,恩至渥矣。乃該地方猶不能追納,至萬曆二年,戶部乃議於拖欠七分之中,每年止帶征三分而民猶以為苦。何也?蓋緣各有司官不能約己省事,無名之征求過多,以致民力殫竭,反不能完公家之賦。其勢豪大戶,侵欺積猾,皆畏縱而不敢問,反將下戶貧民,責令包賠。近來因行考成之法,有司官懼於降罰,遂不分緩爭,一概嚴刑追並,其甚者又以資貪吏之囊橐,以致百姓號嗷嗷,愁歎盈閭,鹹謂朝廷催科太急,不得安生。夫出賦稅以供上者,下之義也;憐其窮困,量行蠲免者,上之恩也;於必不可免之中,又為之委曲調處,是又恩之恩也。今乃不知感戴而反歸過於上,則有司官不能奉行之過也。然愚民難以戶曉,損上乃可益下,頃賴皇上力行節儉,用度漸紓,又以北虜納款,邊費稍省,似宜曲垂寬恤,以厚下安民。合無敕下戶部,查各項錢糧,除見年應征者,分毫不免外,其先年拖欠帶征者,除金花銀遵詔書仍舊帶征外,其餘七分之中,通查年月久、近,地方饒、瘠,再行減免分數,如果貧瘠不能完者,悉與蠲除,以蘇民困。至於漕運糧米,先年亦有改折之例,今查京、通倉米,足支七八年,而太倉銀庫,所積尚少,合無比照先年事例,將萬曆五年漕糧,量行改折十分之三,分派糧多及災傷地方征納。夫糧重折輕,既足以寬民力,而銀庫所入,又借以少充,是足國裕民,一舉而兩得矣。臣等待罪輔弼,日夜思所以佐皇上,布德元元,輯寧邦本,計無便於此者。伏乞聖明采納施行,生民幸甚。(奏疏五《請擇有司蠲逋賦以安民生疏》。)
疏中所稱,除豁免積欠以外,還有漕糧改折的事。糧是實物的征收,因為北京、通州一帶存糧已足,所以居正提議在漕糧定額太重和災荒的地方,折價收銀,減輕人民的痛苦,同時也增加銀兩的存儲。這一年積糧足支七八年,積銀四百餘萬(《明史紀事本末》卷六十一。)國家財政,遂造成不可動搖的基礎。
萬曆四年,在水利方麵,也有相當的成績。當時管理水道的大臣,一位是河道總督,一位是漕運總督。漕督本來是管漕糧的,但是水道發生問題,漕船便無從北上,所以對於黃河和運河水利,都不容過問。二月間漕運總督吳桂芳疏稱:
淮、揚二郡,洪潦奔衝,災民號泣,所在淒然,蓋濱海汊港,歲久道湮,入海止恃雲梯一徑,致海擁橫沙,河流泛溢,而鹽、安、高、寶,不複可收拾矣。國家轉運,惟知急漕而不暇急民,故朝廷設官,亦主治河而不知治海。臣請另設水利僉事一員,專疏海道,而以淮安管河通判,改為水利同知,令其審度地宜,講求捷徑,如草灣及老黃河皆可趨海,何必專事雲梯?
雲梯關是當時黃河入海的海口,老黃河、草灣都在附近,是黃河屢次決口的所在。桂芳主張多開黃河入海之道,黃水去了,淮水隨同出海,高郵、寶應的水患,便可減輕。多開海口,不是整理黃河的根本大計,但是在當時淮、揚一帶民生痛苦的時候,不能不算救時的方法。居正沒有治河的經驗,但是他有治河的決心。在他看到吳桂芳的奏疏的時候,他決定發動整個的力量,做桂芳的後盾。他說:
淮、揚之民,歲苦昏墊,朝廷未嚐一日忘,顧莫有任其事者。茲讀大疏,明白洞徹,底績可期。夫治水之道,未有不先下流者。年來但講治水,不求治海,雖費何益?但海口之淤,當必有因,似宜祖水必趨之路,決其淤,疏其窒,雖棄地勿惜,礙眾勿顧,庶幾有成也。設官及留餉諸事,一一如教,屬所司複允,惟公堅定而力圖之。(書牘八《答河道吳自湖》。按題銜誤。)
得到居正支撐以後,桂芳便開始做疏浚草灣的工作。這時議論來了,大家惟恐草灣一開,對於漕運發生問題。居正再給桂芳一度支持,他說:
淮、揚之民,方苦昏墊,被發纓冠而救之,猶恐不及,豈能豫憂運道之難處耶?今且拯此一方之民,從容講求平江遺跡,為國家經久之圖。今內外儲積,幸已漸裕,法紀漸張,根本漸固,此等事他日自有賢者任之,公毋慮也。(書牘八《答河道吳公桂芳》。按題銜誤。)
在疏浚黃河入海水道的當中,桂芳曾經有一個大膽的提議,他認為要救上遊的水災,惟有犧牲安東縣城(今漣水縣。),他請求交工部議覆,疏中說道:
語雲,“救一路哭,不當複計一家哭”。今淮、揚、鳳、泗、邳、徐,不啻一路矣。安東自眾流彙圍以來,獨文廟縣衙,僅存椽瓦,已不成邑,即使全河趨之,亦不過一家哭耳。況勢又不得不然耶?創始為作事所難,獨任乃人情共忌,乞下所司議。
工部尚書郭朝賓覆奏:“委一垂陷之安東,以拯全淮之胥溺,漕臣言可聽。”上諭立即俞允。(《明神宗實錄》雲“報曰可”。《明史?河渠誌》言帝不欲棄安東而命開草灣如所請者,誤。)居正對於國家大事,隻有果斷,沒有推諉;隻有全力的推進,沒有兩可的遊移。在這個情形之下,桂芳當然可以放手辦事。萬曆四年七月,草灣功成;八月工部覆奏。上諭賞吳桂芳銀幣,居正去信說:
海口疏通,淮、揚之間,觀聲雷動,從此人得平土而居,翳誰之力與?以此知天下無不可為之事。“人存政舉”,非虛語也。比者暫行薄賚,俟元圭既告之日,仍當有殊錫焉。(書牘八《答河道吳自湖言蠲積逋疏海口》。按題銜誤。)
草灣功成以後,桂芳便進行修築高郵湖堤的工作。但是在工作進行的當中,淮水衝下來了,興化、泰州一帶,又是一片汪洋。居正說:
高郵堤工聞已告成,乃久未完報者,想以大工甫就,新水暴漲,慮有變態,欲俟其堅定,乃完報耳。但微聞興、泰之間,河塘潰決,複成巨浸,未審何以拯之?河流既自複故道,當無俟開浚。承教挽淮入河之策,甚善。考其泛地,多屬河道衙門,然公欲為國家萬年之計,救淮、揚目前之急,想當視為一家,同心共濟也。議定,幸即疏聞,此既關係來歲漕計,自不容不預圖也。年來方內安,庶幾小康,獨河漕一事,時往來於懷,而當事諸公亦既殫厥心力矣,乃竟不獲底於平成,豈所謂可能者人,不可能者天耶?奈何!(書牘九《答河道吳自湖》。按題銜誤。)
桂芳提議挽淮入河,牽涉到河道總督傅希摯身上來。居正再給希摯去信:“河、漕意見不同,此中亦聞之。竊謂河、漕如左右手,當同心協力,以期共濟。如所見必不能合,亦宜各陳,以俟宸斷,不宜默默而已。國之大事,不妨公議。事君無隱,豈為失忠厚之道耶?”(書牘九《答河漕傅後川》。按題銜誤。)這是萬曆五年的事。但是希摯和桂芳的主張,絕對不能融洽,到萬曆六年初,居正不得不出以斷然的處置,這是後話。關於淮水的問題,自從至元二十年,黃河改道以來,黃河奪了淮水出海的水道,在黃河水落的時候,黃、淮並流,一切沒有妨礙;但是到了黃河水盛的時候,淮水被逼,倒灌運河,再加以高郵、寶應諸湖的激蕩,遂成淮、揚一帶的大禍。因此在萬曆五年便有兩派不同的主張:一派主張挽淮入河,吳桂芳便是其中的一個,萬曆六年潘季馴總理河漕,徹底貫徹這個主張;一派如給事中湯聘尹等,主張縱淮入江,他們要黃、淮分背而行,黃河不再妨礙淮河,淮、揚地方,便有相當的安全。在地方言地方,這個不失為一種有力的主張,但是黃、淮兩條水道,中間不能沒有運河。假如沒有運河,四百萬漕糧,怎樣北上?假如保留運河,即使築堤設閘,如何能使黃河在洪水期不致倒灌入運,重新破壞淮河的水道?居正真有些茫然了。他聽了淮、揚京官的主張,也認為縱淮入江,是一個方法。他立刻告給桂芳,但是他還是說:“但仆自來未經此地,不悉其曲折,獨以意度如此,謾呈以備采擇。”(書牘九《答河道吳自湖計分淮導河策》。按題銜誤。)桂芳當然是明白情形的,他看到黃河洪水已退,淮水歸流,便據實見告,根本打消縱淮入江之議。居正取消自己的動議,隻提出治水的苦心。他說:
辱翰示,知淮已歸流,水勢漸退,慰甚。河患自古記之,有非人力所能勝者,但仆今謬當大任,一聞愁歎哀號之聲,痛心疾首,雖智力短淺,濟時無策,然不忍坐視民之失所,而不思以拯救之也。淮水既已會河,則導江之說,無煩再議。(書牘九《答河道吳自湖》。按題銜誤。)
居正的負責和虛心,在這一次裏,完全表現出來。他不是水利專家,但是他能任用專家,並且發動政治的力量,做專家的後盾,因為不是專家,所以他的主張,不一定正確,但是在他發現錯誤以後,他立刻修正,這正是他的優點。關於黃、淮水利的事,萬曆六年,潘季馴提出他的定律。他說:“淮清、河濁,淮弱、河強。河水一鬥,沙居其六,伏秋則居其八,非極湍急,必至停滯。當借淮之清,以刷河之濁,築高堰束淮入清口,以敵河之強。使二水並流,則海口自浚,即桂芳所開草灣,亦可不複修治。”到季馴手裏,理論方麵有了根據,事業方麵也有了成績,這才不愧為水利專家,而任用季馴的,也是居正。
萬曆四年十月,居正因九年考滿,奉旨加特進左柱國,升太傅,支伯爵俸。一切當然隻是循例的升轉,但是居正四賜恩命,中間還曾一度奉到神宗手詔:
諭元輔,先生親受先帝遺囑,輔朕衝年。今四海升平,四夷賓服,實賴先生匡弼之功。先生精忠大勳,朕言不能述,官不能酬,惟我祖宗列聖,必垂鑒知,陰祐先生子孫,世世與國鹹休也。茲曆九年考績,特於常典外,賜銀二百兩,坐蟒、蟒衣各一襲,歲加祿米一百石,薄示褒眷,先生其欽承之,勿辭。(奏疏五《三辭恩命疏》。)
最後居正還是堅決地辭卻,他說:
緣臣前歲以遼東大捷,荷蒙聖恩,欲加升蔭,臣具疏辭免,中間引古俠士酬報知己之義,以及人臣敬事後食之心,每欲事過所受,功浮於食,犬馬之誠,於是乃安。自今凡非分之恩,逾格之賞,無複濫及,庶大義克盡,微誌獲伸等因,已荷聖明俯垂矜允,又特加綸獎,風勵臣工,是臣之微忱,既已仰孚於聖鑒,臣之愚忠,又已盟心而自許矣。乃今未有尺寸之效,以自副其功浮於食之心,而非分之恩,逾格之賞,又複濫及,則臣向之所以陳辭者,不過矯飾之虛言,而皇上之所以許臣者,亦未為相信之深矣。臣不敢自背其言,上以欺主,外以欺人,故不避煩瀆,瀝血陳誠,必望聖慈,特垂俞允。倘微誌終伸,即通侯之爵未為榮,萬鍾之樂不為富矣。臣屢冒天威,無任戰栗隕越之至。(奏疏五《三辭恩命疏》)
經過這樣地懇切陳辭,神宗準予辭免太傅及伯爵俸,其餘特囑接受。這一次居正的奏疏,令人聯想到諸葛亮《與李嚴書》。諸葛亮的大誌,是輔佐後主,討平曹魏,在大功沒有完成的時候,李嚴認為諸葛亮宜受九錫,封王。諸葛亮和他說道:“吾與足下相知久矣,可不複相解。足下方誨以光國,戒之以勿拘之道,是以未得默已。吾本東方下士,誤用於先帝,位極人臣,祿賜百億,今討賊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寵齊、晉,坐自貴大,非其義也。若滅魏斬睿,帝還故居,與諸子並升,雖十命可受,況於九耶?”(《三國誌?李嚴傳注》。)居正的屢辭恩命,也許不是模仿諸葛亮,但是也許竟是模仿。他們同樣地輔佐幼主,同樣地有絕大的抱負。在抱負沒有實現以前,他們同樣地拒絕過分的恩賜。假如居正竟是模仿諸葛亮,畢竟他找到一個絕好的榜樣。正因為自己力辭厚賞,始可以督促一般政府官吏的上進。在這一點,更發生政治的作用。居正曾因為宣府巡撫吳兌請求恩賜部屬,和他說起:
辱翰示,一一領悉,即囑本兵為之區處。但有功必敘,有勞必酬者,朝廷厚下之仁;敬事後食,先勞後祿者,人臣自靖之義。若銖銖兩兩,計功程勞,以責望於上,似非所謂懷仁義以事君者也。仆以菲薄,待罪政府,每日戴星而入,朝不遑食,夕不遑皇,形神俱瘁,心力並竭,於國家豈無尺寸效效?然自受事以來,力辭四萌,獨守舊官,每一蒙恩,輒夔夔栗栗,不能自寧,非矯也,誠以國恩難報,而臣子雖鞠躬盡瘁,不過自盡其所當為,本無功之可言也。公所欲為諸君處者,自見鼓舞用人之道;而區區所雲,似亦為人臣之所當知也。冒昧吐瀝,惟高明采之。(書牘七《答督撫吳環洲言敬事後食之義》。)
在萬曆四年、五年的中間,國家大事須提及者尚有邊防和條編。
實際講,到了這個時候,邊防的局勢已經大定。韃靼首領俺答已經歸順了,因此北方減少了一個最大的威脅。固然俺答部下不是沒有些少侵擾,但是對於小小的出入,居正隻是抱定耐煩的宗旨。他認為即在本國,不時還有“盜賊”突發,對於韃靼武士的小騷擾,他有時竟是置之不問,不過大棒還在手中,他準備隨時出擊,因此宣大北邊,永遠得到安寧。一切的勝著,都在把握之中。他和宣大總督方逢時說:
往時廟堂無定見,一聞浪語,即為之動搖,譬之低棋,隨敵向往,應手即下。今則不然,吾審勢已定,窺敵觀變,或無事而自補,或棄子而求先,此今日之局麵也。諸公當事者,宜審計焉。(書牘八《與總督方金湖以弈諭處置邊事》。)
但是盡管勝算在握,他對於俺答還是主張待之以誠。為什麼待之以誠?因為俺答已經不是明朝的敵人,所以居正主張開誠布公。山西的窮民,逃到韃靼去了。山西巡撫崔鏞和居正說,要向俺答討回;他還預備萬一俺答拒絕送回的時候,種種的對策。居正隻和他說:“蓋今之虜情,與昔不同。昔未臣服,故可用計處,今既為一家,又當待之以信,諭之以理。”居正提出怎樣派人向俺答討回;他要通事對俺答說:“王如曉事,宜將此人及其黨與,執送軍門。朝廷必鑒王之誠款,和好益堅,賜賚愈厚。何為納此無用之人,聽其妖妄之說,而壞已成之功,失永久之利哉?”居正又說:
彼聞此言,勢必聽從。即彼不從,我常持此以責讓之,使曲在彼,則我之威信,亦無所失。量此幺麼幹得甚事!今板升之人如此輩者,何啻千萬,即索之而不得,亦惡足為輕重乎?彼雖犬羊,亦不可欺。用術以求之,或未必得,而彼反持此以誑我矣。(書牘八答《答山西崔巡撫計納叛招降之策》。)
居正對於俺答,完全是一邊開誠,一邊布置,因此在威德兼濟的形態下麵,俺答和明朝,永遠處在和平相安的地位。至於他對整個韃靼的形勢,還是抱定分化的政策。他和方逢時說:“大約虜情,隻要渙之,無令得合而已。”(書牘《答薊遼總督方金湖》。)萬曆四年,俺答和察罕鬧反了,居正便說:“近聞虜酋與察罕,構隙日深,此正吾用奇之日,使之禍結而不可解,則薊遼之間,可以安枕,而西鎮之貢市愈堅矣。宜多方以間之,他日奇功偉績,必為公所收矣。”(書牘《答方金湖》。)總之韃靼部落愈加分散,每部分的力量便愈加薄弱,而對於朝廷的依賴便愈加深刻。這是這一個時期中居正對外的政策。在執行這個政策的時候,他甚至吩咐沿邊督撫,遇到俺答和其他部落發生戰禍的時候,給他假道的便宜。(見書牘九《答甘肅巡撫侯掖川計套虜》。)
居正感到棘手的,還是遼東。這方麵的土蠻和明王朝處在敵對的地位,他們隨時可以聯絡俺答的部下,但是在韃靼可以並成大幫,進擊遼東的時候,薊鎮和遼東,因為三衛所隔,始終不能嗬成一氣,這是地形上的劣勢。因此萬曆四五年間,居正的目光,完全集中到遼東。他在隆慶初年注重薊鎮,隆慶中年注重宣大,現在注重遼東,一切都是時局的結果。在注意到遼東的時候,遼東巡撫張學顏、遼東總兵李成梁,都成為心目中的人物。他和學顏說:
辱示虜情,俱悉。公所以應之者,誠為得策矣。今全虜之禍,鹹中於遼,連歲彼雖被創,我之士馬,物故亦不少矣。彼既憤恥,必欲一逞,今秋之事,殊為可虞。昨已屬意本嶽,於貴鎮兵食,比他鎮尤當留意。臨期若的知虜賊所向,當令薊人助守寧前,使公等得專備東方。如犯寧前,則東西夾擊。再一創之,則彼破膽而不敢東窺矣。公幸時時喻意李帥,大將貴能勇能怯,見可知難,乃可以建大功,勉之慎之。為國任事之臣,仆視之如子弟,既獎率之,又寶愛之,惟恐傷也。惟公垂亮焉。(書牘八《答總督張心齋計戰守邊將》。按題銜誤。)
居正對於韃靼的政策,有利誘,也有威脅。在鬥爭的狀態中,朝廷有的是大將和邊牆,進可以攻,退可以守;這是威脅。朝廷有的是韃靼日常生活必需的物資,在和平的狀態下,可以互市;韃靼以剩餘的馬匹,換取必需的物資,博得絕大的利益;這是利誘。俺答和河套韃靼在這個狀態中屈服了。但是遼東邊外的土蠻采取一種和俺答相反的政策。他們也要開市,但是不肯屈服。他們有弓矢和其他的武器,要憑他們的武力,壓迫朝廷開市。這不是居正受得了。為什麼要開源節流,練兵籌餉呢?居正不但準備抵抗,而且準備隨時出擊。這是他對付土蠻的政策,也就是他重用李成梁由來。不過他對於武人,盡管重視,隻是親如子弟,和思宗以後那種尊如父兄的態度,根本上便不同。在尊如父兄的時代,便談不上指揮;當一國的武人不聽指揮的時候,這個國家已經走上亡國的路線。
居正對付土蠻的主張,在萬曆五年上半年他給張學顏的信裏可以看到:
西虜俺答之求貢,自嘉靖十六七年始矣,我畏之而下敢許。然當其時,廟堂失策,製禦乖方,雖許之,固未如今日之款順也。比以那吉來隆,歸之以禮,彼遂感恩慕義,執我叛人,複申前款,我乃因而許之,蓋機緣湊合,名義正大。故當時紛紛之議,皆以為不可許,仆獨以為可,皆以盟約為不久,仆獨保其無他,平麵度彼既感吾放麂之恩,而又適愜其平生之願,芳餌入口,不能自脫。夫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今東虜於我,非有平生懇款之素也,非有那吉納降之事也,非有執叛謝過之誠也,侵盜我內地,虔劉我人民,其迫脅無禮如此,堂堂天朝,何畏於彼而曲徇之乎!且西虜以求之懇而後得之,故每自挾以為重:今若輕許於東,則彼亦將忽而狎視之,他日且別有請乞以厚要於我,啟釁渝盟,必自此始,是威褻於東而惠竭於西也。故在今日,宜且故難之,以深鉤其欲,而益堅西虜之心。異日者,東虜之敢大舉深入,以西虜為之助也。今東虜有求而不獲,則西虜以我之重之地,亦挾厚賞以自重,必不從東虜矣。虜不得西虜之助,則嫌隙愈構而其勢愈孤而吾以全力製之,縱彼侵盜,必不能為大患;是吾一舉而樹德於西,耀威於東,計無便於此者矣。昔人雲:“自非聖人,外寧必有內憂。”今主上衝年,國家幸而無事,宴安鴆毒,將發於不虞,盍姑釋此以為外懼乎?仆懷此意,未敢語人,茲因詢及,敢略陳其概。雖然,遼人病矣。語曰:“頭痛治頭,足痛治足。”今虜禍方中於遼,遼以一鎮當全虜之勢,病在足之時矣。不急治之,且將為一身憂!遼人素稱忠勇,但苦兵寡耳,然欲足兵,必先足食,兵食既足,乃可言戰。一戰而勝,則東虜之氣挫,而西虜之好益堅,此數世之利也,願公熟慮之。(書牘九《與張心齋計不許東虜款貢》。)
萬曆三年,部院曾有一些變更。六月都察院左都禦史葛守禮致仕,以陳瓚為左都禦史;九月禮部尚書萬士和致仕,以馬自強為禮部尚書;刑部尚書王之誥致仕,以王崇古為刑部尚書。老成凋謝,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但是居正的地位,已經穩定,這些變更,對於政局不發生重大的影響。但是萬曆五年,卻發生一件與兵部有關的變更。四月,兵部尚書譚綸死了,改刑部尚書王崇古為兵部尚書,以戎政尚書劉應節為刑部尚書。譚綸是一位威名卓著的督撫,調任兵部尚書以後,因為居正負的責任太多了,似乎沒有多大的成就。但是他這一死,引起一點小小的波瀾。自從明代注意邊防,著重薊遼和宣大方麵以後,薊遼和宣大隱隱成為兩上係統的對立。這個決然不會有近代直係、皖係,或是日本長閥、薩閥那樣嚴重,而且相差的程度,還是非常之遠,但是隱隱約約地有一些淡微的影子。這個當然不是國家之福,眼光銳利的政治家,便應當立即把這個影子衝淡。薊遼出身的譚綸死了,居正便用宣大出身的王崇古入兵部,同時更調薊遼順天巡撫王一鶚為宣府巡撫,起用致仕的陳道基為順天巡撫。居正給一鶚說:
宣、薊唇齒之勢,異時兩鎮視如秦、越,虜禍中於薊,則宣人安枕,雖得虜情,不以實告。今移公於宣者,所以為薊也。撫鎮協和,文武輯睦,邊境之利也,而好事者反以此為忌,往者南中之謗,未必不自此中啟之。去歲微聞閱視君(指閱視大臣郜光先,見書牘八。)亦有此言。今去公於薊者,所以全公也。近日薊台有缺,每從司道中進,以其習於薊事也,而好事者亦用此為忌,每言薊中之任,皆取總兵所欲者而用之。昨見公移鎮,輒私語曰,代者必某人也,是總兵所喜者也。斯言也,不惟不利於總兵,且不利於司道也,故出其不意,而遠求於林下之人。乃陳公又仆素所援用者,其人達於事理,不吐不茹,蕭規曹隨,必獲同心之濟。故用陳公,則公雖去,猶未去也。仆十餘年來,經營薊事,心力俱竭,今一更置詞,而其用意之深如此,他人安得知之。恃公至厚,故敢略陳其概。新本兵雖頗不悅於薊人,然亦非故作異同者,況今大事,皆仆麵奉宸斷而行,渠安能逞其私意,輒有所更張乎?頃聞外間雲雲,仆即以曉之,渠亦深省。恐彼中將吏,未達此意,或懷疑懼,願公譬諭之也。(書牘九《答宣大王巡撫言薊邊要務》。)
自從隆慶二年,譚綸、戚繼光二人改調薊遼以後,他們成為北方的重鎮。居正始終對於薊鎮極力維護,所以假如薊遼成為一個係統,那麼這個係統的後麵,便有居正的影子。居正生前,對於一切攻擊繼光的人,都的出嚴正的論駁,因此居正身後,對於居正、繼光不滿的人,甚至質問兩人相結,“意欲何為,莫非要造反?”(書牘十二《答總兵戚南塘授擊土蠻之策》懋修注。)當然這是妄說。居正的心理,隻是為的國家。然而他對於繼光的愛護,委實有些使人嫉妒。萬曆四年郜光先巡邊,繼光又托譚綸提出總理和閱視大臣見麵的禮節問題,居正一邊吩咐光先,一邊和繼光說:
竊意念日,當以欽命為重,不在兵銜之有無。謙以自處,見者自然悅而敬之。其差去郜公,當預為足下先容,必加優禮,決不以庸眾相待也。(書牘八《答總兵戚南塘》。)
這一個短簡後麵,流露無限的好意:“親之如子弟”,居正自己也說過。郜光先去了以後,對於數年以來,薊鎮沒有邊功這一點提出了,他也說到南兵調北,沒有存在的理由。也許他不能認識居正當日的用心,所以有這一番議論。居正隻有和他說:
大抵薊鎮之勢,與他鎮不同,其論功伐,亦當有異蓋此地原非邊鎮,切近陵寢,故在他鎮,以戰為守,此地以守為守;在他鎮以能殺賊為功,而此地以賊不入為功,其勢居然也。至於調用南兵一節,實出於萬不得已。蓋因往時議者,鹹極言延、寧邊兵入衛之苦,為之罷減四枝。薊鎮分區而守,罷一枝則一區失守,又不可棄地與賊,於是譚總督、戚總兵乃建言昔在浙中部曲,尚多素所練習者,可頂所罷之數,因以教練火器,整理車營,故不得已而用之。今若以為虛費而無用,即當罷之,則宜思戍守不可缺人,或仍複入衛邊兵,或與本鎮地方抽換。不然,陵、京重地,寧敢忽視之乎?此中事體,其說甚長,統俟麵悉。(書牘八《答閱邊郜文川言戰守功伐》。)
當時主持議論的人,已經忘去南兵的作用了。他們隻覺得在太平的時期,北方的軍隊同樣能擺邊,那麼要南兵做什麼?議論多了,連居正也無法遏止,他甚至說:“人嚐笑南兵無用,徒靡厚餉。今若乘其人犯,一戰而勝,則群喙自息,而虜亦寢謀。”(書牘九《答宣大王巡撫言薊邊要務》。)但是當時的人,卻忘去在繼光初到薊鎮的時候,北方的兵士不守軍令,後來看到在大雨如注的當中,浙兵三千,從早晨到下竿立在雨地下麵,一動也沒有動,這才知道軍令的嚴肅。薊鎮的安定,一切都從訓練著手,這三千南兵,便是當時的模範軍。時代推演得真快,這已是將近十年的事了。大家看到南兵無用,認為薊鎮不能打仗;得空的時候,大家還得到薊門走一趟,再不然,便介紹幾個山人去拜訪戚總兵。凡是京城來的人,戚總兵隻得竭誠招待,有吃有喝,甚至還要陪著做一兩首詩,提倡風雅;臨到告別的時候,當然再是一大筆程儀。有什麼辦法呢?繼光隻有敷衍他們。
苦心維持繼光的,隻有居正。在薊遼和宣大這兩個係統對立的時候,居正甚至特別維護宣大,措以減輕一般人對於薊遼的嫉視。宣大的督、撫大多是宣大出身的人,但是萬曆五年,林下的陳道基起用為順天巡撫了;同年兵部左侍郎梁夢龍調任薊遼總督,萬曆九年,宣大總督吳兌調任薊遼總督。這是為的什麼?居正曾經指出好事者“每言薊中之任,皆取總兵所欲者而用之。”隻有這樣,才能免去無味的議論,才算是真正愛護戚繼光。一切都是為的國家。在大眾指摘繼光的時候,居正說:“若舉全鎮防守之功,委無所損;數年以來,一矢不驚,內外安堵,此其功寧可誣乎?貓以辟鼠為上品,山有虎豹,藜藿不采,又不以搏噬為能也。”這是居正的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