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三年遼東大捷,遼東巡撫張學顏還沒有奏報的時候,巡按禦史劉台的捷奏先到北京。從程序上說,這是一種手續的錯誤。然而不僅是錯誤,這是越權。巡按既可越權,巡撫便可卸責,對於封疆大事,當然發生不良的影響。從“綜核名實”的立場看來,這是一個不能容許的錯誤。因此居正擬旨嚴加申斥。居正記得就在這一年,三邊總督石茂華,曾因禦史督戰太急,魯莽進兵,以致受到不小的挫敗。自己還曾去信告誡過:“今之時政,與先年異。公受分陝之寄,凡事當守便宜,謀定而後發,亦不必汲汲求解於群議也。”(書牘七《答陝西督撫石毅庵》。)居正認定邊疆督、撫,不應受禦史的牽掣。
劉台也有劉台的看法。遼東巡按禦史固然是禦史,但是張學顏是右副都禦史,巡撫遼東地方,也是禦史。明代官製的演變,形成監察權高於一切的狀態。地方長官文的有布政使司左布政、右布政;武的有都指揮使司都指揮使,以及鎮守衝要的總兵官:這是最初的官製,但是後來添了巡按以及巡撫和總督。巡按、督、撫雖然各有疆域,但是他們隻是都察院的官,不是地方官。他們的官階不一定高,但是地方官不能不受他們的節製,這是監察的權威。劉台看到同是代表監察權的中央官,為什麼一個可以調度軍隊,一個連報捷都不可呢?所以他的捷奏還是發出去。
但是在法製上,巡按和巡撫究竟不同。英宗正統四年巡按禦史出巡事宜有這樣的規定:“總兵、鎮守官受朝廷委任以防奸禦侮,凡調度軍馬,區劃邊務,風憲官皆無得幹預。”所以巡按不得過問軍事,曾有明文的規定。遼東巡撫的全銜是“巡撫遼東地方,讚理軍務”,因此調度軍隊,正是巡撫的職權。一切都有法製的依據。明代巡撫和巡按的職權最容易混淆,居正對於這一點,時時感覺到有糾正的必要。萬曆九年他說過:
竊謂撫、按職掌不同,政體亦異。振舉綱維,察舉奸弊,摘發幽隱,繩糾貪殘,如疾風迅雷,一過而不留者,巡按之職也。措處錢糧,調停賦役,整飭武備,撫安軍民,如高山大河,奠潤一方而無壅者,巡撫之職也。近來撫、按諸君,不思各舉其職,每致混雜,下司觀望,不知所守,以故實惠不流。至於直指使者,往往舍其本職,而侵越巡撫之事,違道以幹譽,徇情以養交,此大謬也。(書牘十三《答蘇鬆巡按曾公士楚言撫按職掌不同》。)
居正認為封疆大吏,不應受到牽掣,在法製有成規,在事理有根據,不能不認為正確。假如我們想到萬曆四十七年,楊鎬經略遼東,因為受到兵科給事中趙興邦紅旗督戰的迫蹙,以致倉皇進兵,造成遼東空前大敗的事實,我們更不能不承認居正的主張。
劉台經過這一次嚴旨申斥,充滿怨憤,就在萬曆四年正月上疏彈劾居正。這是居正當國以來所受的第一次打擊,也是他平生所受的最大的打擊。原疏如次:
臣聞進言者皆望陛下以堯、舜,而不聞責輔臣以□、□。何者?陛下有納諫之明,而輔臣無容言之量也。高皇帝鑒前代之失,不設丞相,事歸部、院,勢不相攝而職易稱。文皇帝始置內閣,參預機務,其時官階未峻,無專肆之萌。二百年來,即有擅作威福者,尚惴惴然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以祖宗之法在也。乃大學士張居正偃然以相自處,自高拱被逐,擅威福者三四年矣。諫官因事論及,必曰,“吾守祖宗法!”臣請即以祖宗法正之。
祖宗朝,非開國元勳,生不公,死不王。成國公朱希忠,生非有奇功也,居正違祖訓,贈以王爵。給事中陳吾德一言而外遷,郎中陳有年一爭而斥去。臣恐公侯之家,布惠厚施,緣例陳乞,將無底極。祖宗之法若是乎?
祖宗朝,用內閣、塚宰,必由廷難。今居正私薦用張四維、張瀚。四維在翰林,被論者數矣,其始去也,不任教習庶吉士也。四維之為人也,居正知之熟矣,知之而顧用之,夫亦以四維善機取,多憑借,自念親老,旦暮不測,二三年間謀起複,任四維其身後托乎!瀚生平無善狀,巡撫陝西,贓賄狼藉,及驟列銓衡,唯諾若簿吏,官缺必請命。所援引者非楚人親戚知識,則親戚所援引也,非宦楚受恩私,則恩故之黨助也。瀚惟日取四方小吏,權其賄賂,而其他則徒擁虛名。聞居正貽南京都禦史趙錦書,“台諫無議及塚宰”:則居正之協製在朝言矣,又可知矣。祖宗之法如是乎?
祖宗朝,詔令不便,部臣猶訾閣擬之不審。今得一嚴旨,居正輒曰:“我力調劑,故止是”;得一溫旨,居正又曰:“我力請而後得之。”由是畏居正者甚於畏陛下,感居正者甚於感陛下。威福自己,目無朝廷,祖宗之法若是乎?
祖宗朝,一切政事,台、省奏陳,部、院題複,撫、按奏行,未聞閣臣有舉劾也。居正令撫、按考成章奏,每具二冊,一送內閣,一送六科:撫按延遲則部臣糾之,六部隱蔽則科臣糾之,六科隱蔽則內閣糾之。夫部院分理國事,科臣封駁奏章,舉劾其職也。閣臣銜列翰林,止備顧問,從容論思而已。居正創為是說,欲脅製科臣,拱手聽令。祖宗之法若是乎?
至於按臣回道考察,苟非有大敗類者,常不舉行,蓋不欲重挫抑之。近日禦史俞一貫以不聽指授,調之南京,由是巡方短氣,莫敢展布。所憚獨科臣耳。居正於科臣,既啖之以遷轉之速,又恐之以考成之遲,誰肯舍其便利,而盡死言事哉?往年趙參魯以諫遷,猶曰外任也;餘懋學以諫罷,猶曰禁錮也;今傅應禎則謫戍矣,又以應禎故,而及徐貞明、喬岩、李禎矣。摧折言官,仇視正士,祖宗之法如是乎?
至若為固寵計,則獻白蓮、白燕,致詔旨責讓,傳笑四方矣;規利田宅,則誣遼王以重罪而奪其府地,今武岡王又得罪矣;為子弟謀舉鄉試,則許禦史舒鼇以京堂,布政施堯臣以巡撫矣;起大第於江陵,費至十萬,製擬宮禁,遣錦衣官校監治,鄉郡之脂膏盡矣;惡黃州生儒議其子弟幸售,則假縣令他事,窮治無遺矣;編修李維楨偶談及其豪富,不旋踵即外斥矣。蓋居正之貪,不在文吏而在武臣,不在內地而在邊鄙。不然,輔政未幾,即富甲全楚,何由致之?宮室、輿馬、姬妾、奉禦,同於王者,又何由致之?在朝臣工,莫不憤歎,而無敢為陛下明言者,積威之劫也。
臣舉進士,居正為總裁;臣任部曹,居正薦改禦史:臣受居正恩亦厚矣,而今敢訟言攻之者,君臣誼重,則私恩有不得而顧也。願陛下察臣愚悃,抑損相權,毋俾僨事誤國,臣死且不朽。
劉台的奏疏上去了,居正想起明朝開國二百餘年,從來沒有門生彈劾座主的故事,偏偏自己在隆慶五年所取的進士,竟對自己提出彈劾,這是一個異常的刺激。三四年來,當國的甘辛,劉台不一定明白,但是劉台既請皇上抑損相權,自己以後怎樣辦事?最使居正痛心的,是劉台所提出的幾點,不一定是對的,然而也不一定全無根據。是劉台的誣蔑呢,還是他的不能體諒?自己的門生,一手提拔的人,還不能體諒,以後又怎樣辦事?自己是大臣,當然談不到和劉台辯駁,他和神宗說:依法,巡按禦史不得報軍功;去年遼東大捷,劉台違製妄奏,法應降謫,彼時臣僅請旨戒飭,劉台已經憤憤不已。後來禦史傅應禎妄言下獄,請旨窮詰黨與,當時並不知道劉台和傅應禎同鄉親近,從中主持,因此劉台妄自驚疑,全不顧忌,對臣泄恨。二百年來,沒有門生彈劾座主的故事,如今臣惟有一去以謝劉台。
神宗看到居正跪在禦座前麵,眼淚簌簌地直下,隻有自己扶他起來,和他說:先生起,朕當責台以謝先生。
居正仍是具奏請求致仕,神宗下旨慰留道:卿赤忠為國,不獨簡在朕心,實天地祖宗所共降監,彼讒邪小人,已有旨重處,卿宜以朕為念,速出輔理,勿介浮言。
皇上的恩意很顯然了,但是居正還是感覺到辦事的困難,他再疏乞休道:
臣捧讀恩綸,涕泗交集,念臣受先帝重托,既矢以死報矣。今皇上聖學,尚未大成;諸凡嘉禮,尚未克舉;朝廷庶事,尚未盡康;海內黎元,尚未鹹若;是臣之所以圖報先帝者,未盡其萬一也,臣豈敢以去?古之聖賢豪傑,負才德而不遇時者多矣,今幸遇神聖天縱不世出之主,所謂千載一時也,臣又豈可言去?皇上寵臣以賓師不名之禮,待臣以手足腹心之托,相親相倚,依然藹然,無論分義當盡,即其恩款之深洽,亦自有不能解其心者,臣又何忍言去?然而臣之必以去為請者,非得已也!蓋臣之所處者危地也,所理者皇上之事也,所代者皇上之言也。今言者方以臣為擅作威福,而臣之所以代王行政者,非威也則福也。自今以往,將使臣易其塗轍,勉為巽順以悅下耶,則無以於負國之罪;將使臣守其故轍,益竭公忠以事上耶,則無以逃於專擅之機。況今讒邪之黨,實繁有徒,背公行私,習弊已久,臣一日不去,則此輩一日不便,一年不去,則此輩一年不便。若使臣之所行者,即其近似而議之,則事事皆可以為作威,事事皆可以為作福,讒日嘩於耳,雖皇上聖明,萬萬不為之投杼,而使臣常負疑謗於其身,亦豈臣節之所宜乎?此臣之所以輾轉反側,而不能不惕於衷也。伏望皇上憐臣之誌,矜臣之愚,特賜罷歸,以解群議。博求廊廟山林之間,必有才全德備之士,既有益於國而又無惡於眾者,在皇上任之而已。臣屢瀆宸嚴,無任戰栗隕越之至。(奏疏四《被言乞休疏》。)
神宗隨即再下聖旨:
卿精誠可貫天日,雖負重處危,鬼神猶當護佑,讒邪陰計,豈能上幹天道。朕亦知卿貞心不貳,決非眾口所動搖,已遣司禮監隨堂官往諭朕意,卿宜即出視事,勉先帝顧托,勿複再辭。
這是正月二十六日的事。神宗還不放心,再差司禮監太監孫隆前往慰留,並隆手諭:
諭元輔:先帝以朕幼小,付托先生。先生盡赤忠以輔佐朕,不辭勞,不避怨,不居功,皇天後土祖宗必共鑒知。獨此畜物,為黨喪心,狂發悖言,動搖杜稷,自有祖宗法度。先生不必介意,隻思帝顧命,朕所倚任,保安社稷為重,即出輔理。朕實慻慻佇望。特賜燒割一份、手盒二副、長春酒十瓶,用示眷懷,先生其欽承之,慎勿再辭。
在這個情形之下,居正沒有再辭的理由,他隻有重行出來輔理國事。居正對於政治,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負,政權是貫徹這個理想和抱負的工具,他決不輕易放棄政權。在他認定神宗對於自己的信任,不但沒有動搖,而且更加堅定的時候,他慨然地說:
夫事惟求諸理之至當,心豈必於人之盡知。況臣區區之愚,既特孚於昭鑒,則諸呶呶之口,誠無足為重輕。謹當仰體聖懷,益殫赤悃,冰霜自保,雖嫌怨以奚辭,社稷是圖,何發膚之敢惜。(奏疏四《謝恩疏》。)
政權在自己手中,居正準備繼續貫徹自己的主張。“你們諒解也好,不諒解也好,我的行為,自然有我的標準。”他想。
神宗說起對於劉台,自有祖宗法度,果然派文書官丘得用,口傳聖旨:“劉台這廝,讒言亂政,著打一百充軍,擬票來行。”擬旨是內閣的職務,但是交付廷杖,究竟有些困難。居正具疏論救,其結果劉台免去廷杖,隻得“除名為民”的處分。這一點,當時頗有人認為是居正的寬宏。但是居正卻堅決地否認,他說:
古之聖賢所遇之時不同,而處之之道亦異。《易?大過》曰:“棟橈。”《彖》曰:“剛過乎中。”當大過之時,為大過之事,未免有剛過之病;然不如是,不足以定傾而安國。棟橈而本末弱矣。伊、周當大過之時,為大過之事,而商、周之業賴之以存,雖剛而不失為中地。仆以一豎儒,擁十餘齡幼主,而立於天下臣民之上,威德未建,人有玩心。況自嘉、隆以來,議論滋多,國事靡定,紀綱倒植,名實混淆。自仆當事,始布大公,彰大信,修明祖宗法度,開眾正之路,杜群枉之門,一切以尊主庇民、振舉頹廢為務,天下始知有君也。而疾之者乃倡為異說,欲以抑損主威,搖亂朝政,故不得不重處一二人,以定國是,以一人心,蓋所謂剛過乎中,處大過之時者也。而丈乃以為失士心,誤矣。吾但欲安國家,定社稷耳,怨仇何足恤乎……仆今所處何時也?主上舉艱臣之任,付之於眇然之身,今權貴戚,奉法遵令,俯首貼耳而不敢肆,狡夷強虜,獻琛修貢,厥角稽首而惟恐後者,獨以仆攝持之耳,其出處去就,所係豈淺淺哉?彼讒人者不畏不愧,職為亂階,且其蓄意甚深,不謀甚狡,上不及主上,旁不及中貴,而獨刃於仆之身,又無所汙蔑,而獨曰“專擅、專擅”雲雲,欲以竦動幼主,陰間左右,而疑我於上耳。賴天地宗廟之靈,默啟宸衷,益堅信任。不然,天下之事,豈不為之寒心哉!自有此事,主上食不甘味,寢不安席,以痛恨於忌者,蓋大舜疾讒說之殄行,孔子惡利口之覆邦,故去此人以安仆也,以安社稷也。離明允斷,誠理法之正,而仆所以懇懇救之者,蓋以仰答之恩,下明臣節耳,非欲為沽名之事也。(書牘八《答奉常陸五台論治體用剛》。)
同期中,居正又有上徐階書,(書牘十五《上師相徐存齋十九》。)答胡邦奇書。(書牘八《答廉憲胡公邦奇》。)他說:“顓蒙之見,果於自信,但知竭忠捐軀,可以報國,更不思身。”(《上存齋》。)他又說:“蓋仆素以至誠待人,絕不虞人之傷己。至於近日之事,則反噬出於門牆,怨敵發於知厚,又適出常理之外。”(《答胡邦奇》)經過三四年的政局,居正對於自己,充滿了自信,他認定惟有自己,才能擔當國家的大任,因此從居正看來,攻擊居正,便是攻擊國家;摧毀居正,便是摧毀國家。這是必然的邏輯。居正說:“其出處去就,所係豈淺淺哉?”自信力的擴大,已經達到驚人的地位。但是倘使把居正當國十年的政局,和萬曆十年以後直到明末的政局比較,我們不能不承認居正見地的正確。
居正對於劉台的怨憤,真是深刻萬分。救止廷杖的事,隻是政治手腕的運用,他不願意給一般人以強烈的刺激,所以劉台幸免廷杖的處分。萬曆八年,張學顏為戶部尚書,揭發劉如在遼東受賄的事實,再經過遼東巡按於應昌、江西巡撫王宗載的徹查,劉台終於得到流戍潯州的處分。嫌疑的陰影,又投射到居正身上,居正說:“古雲,‘寧人負我,無我負人’,況冤親平等,悉歸幻妾,今轉盼之間,已成陳跡矣,何足掛之懷抱乎?”(《答胡邦奇》。)說雖說得淡泊,但是事實上居正不是一個淡泊的人。孔子說過:“以直報怨。”什麼是“以直報怨”呢?《禮記?表記》又記孔子之說:“以德報德,則民有所勸;以怨報怨,則民有所懲”。“直”隻是應得的價值,因此“以怨報怨”和“以直報怨”,適成為同義的語句。也許居正認為劉台隻得到他應得的價值罷!從近代的政治風度看來,不能不算是可以惋惜的事。
劉台攻擊居正的貪汙,不是沒有根據的誣蔑。居正當國以說,曾說:“仆自當事以來,閉門卻掃,士大夫公言之外,不交一談。”(書牘五《答司馬王繼津》。)又說:“仆近來用人處事,一秉公心,謬持愚見,旁人無所關其說,士大夫公見之外,不延一客,公談之外,不交一語,即有一二親故,間一過從,不過相與道舊故、遣客懷而已,無一語及於時政。”(書牘五《答王部郎中劉公伯燮言用人毀譽。)居正對於自己的生活,不算沒有把握。在操守方麵,正因為居正對於政權的熱中,我們更不可想象他對於貸利的淡泊。在言論自由的時期,一旦貪汙有據,經人指摘,往往不但成為終身的玷辱,而且會引起政權的動搖。這是一個熱中政權的人所不願意的。然而明代腐化的空氣,已經彌漫了,腐化的勢力,侵蝕一切,籠罩一切,何況一個全權在握的首輔,更易成為腐化勢力的對象。北京隻是居正的寓所,他的家在江陵;居正可以潔身自好,但是居正有仆役,有同族,有兒子,有弟弟,還有父親。腐化的勢力,在北京找不到對象,便會找到江陵。居正也許還能管束子弟,他能管束父親嗎?尤其張文明那一副放蕩不羈的形態,更不會給一個十幾年不曾見麵的兒子以說話的機會。
明朝的政治,充滿無數腐化的因素。現代認為不應存在的事實,在當時隻是一種習慣。最痛苦的是在未經指摘的時候,盡管認為習慣,但是一經指摘以後,立刻又成為貪汙。因此從事政治生活的人,隨時隨地,都受著物質的誘惑,也就隨時隨地,會蒙到仇敵的指摘。這是政治生活的創傷。隆慶六年,湖廣巡撫、巡按提議為居正建坊。大學士建坊,在明代隻是一個尋常的事,但是建坊的工料,一切又落到湖廣民眾身上。居正極力辭免,他說:“敝郡連年水旱,民不聊生,乃又重之以工役,使萬姓慻慻,口詛祝而心谘怨,將使仆為榮乎?辱乎?”不建坊也可以,他們便準備照工料折價,送給張家,這可算是異想天開,不過居正並不覺得離奇,他隻說:
若欲給與折價,尤不敢當。家有薄田數畝,足為俯仰之資,仆又時時以其祿入,奉上老親,擊鮮為賓客費,家不患貧。而諸公所饋,銖兩皆民膏也,仆何功以堪之,何德以享之?頃已有書懇控二公,恐未見諒。願公再以鄙意固請,必望停寢,乃見真愛。若不可止,如向者麵瀆雲雲,準作廢府納價,貯庫作數,仆亦受惠多矣。仆雖無德於鄉人,而亦懼叢怨以重吾過。諸公誠愛我者,宜視其所無者而與之,奈何益其所有以滋毒於仆?恃公道誼骨肉之愛,故敢瀝竭肝膽,直露其愚。若謂仆心或欲之,而姑飾辭以沽名,則所謂穿窬之徒,不可以列於君子之林矣。(書牘四《答荊州道府辭兩院建坊》。)
我們不能認居正為“穿窬之徒”,但是我們也沒有看到堅決的拒絕。他隻是不要建坊,不要折價,而希望以建坊之費,準作廢府納價。在運用的方麵,縱使不同,但是接受隻是接受,還不是同樣的民脂民膏?廢府即遼王府,隆慶二年遼王憲被廢以後,張家據為已有,直到隆慶六年,才想起納價的事。《明史紀事本末》卷六十一和《明史》原本,稱“居正攘以為第”,指此。居正曾孫張同奎對於此事的否認(見《張文忠公全集》附錄二《上六部稟貼》。),隻是沒有根據的說話,其後《明史》根據同奎的言論,重行刪訂,便上了一次大當。
建坊不僅是建坊,坊價送到張家,立刻修建第宅,建築工人由錦衣衛軍士包辦。這個原是明代的敝風,但是在這一點,似乎居正也不覺得離奇。他說:
新構蝸居,三院會計欲有所助。諸公厚意,豈不知感,但仆本心,原不敢以一椽一瓦勞費有司,故雖督造錦衣,亦止便差用借,誠恐驚擾地方也。今堤工方興,疲民無措,公私嗷嗷,困敝至此,豈複有餘羨為仆營私第乎?仆雖無德於鄉人,實不敢貽累以賈怨。且去歲諸公所賜坊價,已即給付工匠,即有不足,以後逐年賜賚,及俸入田租,陸續湊辦。需以二三年,可得苟完矣。若諸公創行此意,則官於楚者,必慕為之,是仆營私第以開賄門,其罪愈重。萬望俯諒鄙衷,亟停前命,俾仆無惡於鄉人,無累於清議,則百朋不為重,廣廈不為安也。(書牘五《與楚中撫台辭建第助工》。)
這是萬曆元年的事。這一座第宅的規模,著實不小。居正自言:“小宅,原擬賜金構一書舍耳。不意錦衣龐君遂摹京師第宅,大事興作,費至不貲。屢屢垂念,給與頻蕃,既乖本圖,複益罪過,郝怍之衷,口不能悉。”(書牘五《與楚撫趙汝泉言嚴家範禁請托》。)第宅之中,有堂有樓,神宗賜名為純忠堂、捧日樓,又頒禦筆大字二幅,對句一聯,禦前銀一千兩。(奏疏三《謝堂樓額名並賜金流》。大字二幅:一曰社稷之臣,一曰股肱之佐;聯曰正氣萬世,休光百年。見王世貞《首輔傳》卷七。)。這次建坊、建第的計劃,發動的是湖廣巡撫汪道昆,(書牘四《答楚撫院汪南明辭建坊》。)完成的是繼任巡撫趙賢(即汝泉。),恰恰做到“官於楚者,必慕為之”的地步,“給與頻蕃”,適成為“營私第以開賄門”的注腳。以後萬曆六年,有人提議替張家創山勝;(書牘十《答棘劉小魯言止創山勝事》)。萬曆八年,提議建三詔亭;(書牘十二《答湖廣巡按朱謹吾辭建亭》。)萬曆九年,提議重行建坊表宅,(書牘十三《答鄖陽巡撫楊本庵》。)而且一切動工進行,都不待居正的同意。所以無論居正是否默認,這一個賄門,在他當國的時期,永遠沒有關上。
賄門當然不僅在此。荊州江濱的沙灘出水,荊州府落得做人情,便攛掇張家出來報領。居正自己說起:“又昨王太常言,府中有一淤洲,公欲寒家人領,極知公厚意。但利之所在,人爭欲之,擅眾所利,則怨必叢積。家有薄田數畝,可免饑寒,老親高年,子弟駑劣,誠不願廣地積財以益其過也。”(書牘六《與荊南道府二公》。)居正的話沒有說錯,但是廣地積財的事,仍是不斷地進行。居正身後,福王常洵奏乞居正所沒產,(《明史》卷一二〇《福王常洵傳》。)恰恰證實居正積產的成績。
最直接的辦法,是把賄賂一直送到江陵張家。居正書牘裏,屢次提到。(書牘六《答總憲劉紫山》、書牘七《答劉虹川總憲》、書牘九《答向台長》、《答四川總兵劉草塘》、《答吳總憲》。)最闊綽的是兩廣的長官。萬曆七年,居正曾說:“自不待罪政府以至於今,所卻兩廣諸公之饋,寧止萬金,若隻照常領納,亦可作富家翁矣。”(書牘十一《答兩廣劉凝齋論嚴取與》。)大致古來兩廣一帶,腐化的空氣,特別濃厚,所以岑參看到朋友往廣東做官,仔細吩咐他:“此鄉多寶玉,慎勿厭清貧。”(《送張子尉南海》。)明朝的腐化空氣,本來很盛,最盛的還是廣東,(見《答劉凝齋書》)吏治的腐化,當然影響到人民的生活和地方的治安。兩廣動亂最多,這是一個最大的原因。
在賄賂的進行中,也有幾次特別的趣事。一位知縣的賄賂送來,居正拒絕了,知縣認為嫌少,便設法加添。經不起再來一次拒絕,他索性借上一條玉帶,一並獻上。居正複信說:
往者別時曾以守己愛民四字相規,故屢辱厚惠,俱不敢受,蓋恐自背平日相規之言,有虧執事守己之節。而執事乃屢卻不已,愈至愈厚,豈以區區為嫌少而加益耶?至於腰間之白,尤為殊異,顧此寶物,何處得來,恐非縣令所宜有也。謹仍璧諸使者。若假之他人,可令返趙。執事從此,亦宜思所以自勵焉。(書牘七《答傅諫議》。)
這僅是小小的告誡,還不嚴重。最離奇的是一位鄖陽巡撫。他在解任以後,到處活動,聲名已經不佳,偏偏又活動到居正門上來了。這是一件笨手笨腳的事,居正怎樣提出呢?他隻有開一次玩笑,說道已經給吏部提起,但是吏部因為空氣不利,隻有極力避嫌,不敢起用。說過以後,居正更重重地教訓一頓:
仆之求士,甚於士之求己,雖越在萬裏,沈於下僚,或身蒙訾垢,眾所指嫉,其人果賢,亦皆剔滌而簡拔之,其為賢者謀也,又工於自為謀。公聞之往來之人,豈不誠然乎哉?胡乃不以賢者自處,以待仆之求,而用市道相與,饋之以厚儀,要之以必從,而又委之於私家,陷之以難卻,則不知仆亦甚矣。古人言,非其義而與之,如之壑中,誠不意公之以仆為壑也!以公夙所抱負,又當盛年,固時所當用者,此後闔門養重,靜以俟之,弓旌之召,將不求而自至。若必欲如流俗所為,舍大道而由曲徑,棄道誼而用厚賄,仆不得已,必將言揚於廷,以明己之無私,則仆既陷於薄德,而公亦永絕向用之路矣,是彼此俱損也。恃在夙昔至契,敢直露其愚,惟公亮而宥之,幸甚。(書牘七《答劉虹川總憲》。)
這次居正的地位真是尷尬,所以隻有痛快地數責。所謂“委之於私家,陷之以難卻”,也許是指送到江陵張文明的手裏,但是這隻是懸想,沒有證明。
文明是一個放浪不羈的人,居正當國以後,當然增加文明的威風。萬曆初年禦史李頤前往廣西,路過江陵,看見文明氣焰太大了,和他頂撞一下,居正便取消李頤的禦史。居正不是不曉得文明的放恣。他說過:“老父高年,素懷坦率,家人仆輩,頗聞有憑勢淩鑠鄉裏、混擾有司者,皆不能製。”(書牘五《與楚撫趙汝泉言嚴家範禁請托》。)在“子為父隱”的社會中,居正隻能這樣說,但是文明的放恣,已經顯然。參與這一切的有居正的弟弟,有他的兒子敬修,也有他的族人子弟。萬曆二年,居正說過:“敝族家人,雖頗知奉法,然小小擾混,未必盡無,銜勒鈐製,不敢一日釋也。”(書牘六《答總憲廖春泉》)這裏透露族中的情態。至於仆役的橫肆。在書牘中看到的更不隻一處。
從這許多方麵看來,劉台所稱“居正之貪,不在文吏而在武臣,不在內地而在過鄙”,又稱居正“輔政未幾,即富甲全楚”,不是沒有根據的。但是這是明代的風氣。在腐化的空氣中,居正曾經和兩廣總督劉堯誨談起:
尊示謂稽察吏治,貴清其本源,誠為要論,顧積習之弊,亦有難變者。一方之本在撫按,天下之本在政府。不□當事以來,私宅不見一客,非公事不通私書,門巷闃然,殆同僧舍,雖親戚故舊,交際常禮,一切屏絕,此四方之人所共見聞,非矯偽也。屢擬嚴旨,獎廉飭貪,欲庶幾以身帥眾,共成羔羊素絲之風,而終不可易。乃苞苴之使,未嚐絕也;鑽刺之門,未嚐謬也,雖飧荼茹堇,徒自若耳,何裨於治理耶?雖然,不謬固不敢以人之難化,而遂懈其率之之心也,早夜檢點,惟以正己格物之道,有所未盡是懼,亦望公俯同此心,堅持雅操,積誠以動之,有冥頑弗率,重懲勿貸,至於中傷毀排,則朝廷自有公論,可勿恤矣。(書牘十一《答兩廣劉凝齋論嚴取與》。)
人是畢竟不免受環境支配的。假如居正不生在腐化的空氣中,或即生在這個空氣之中,而沒有那樣的父親,也許他在“正己格物”的方麵,會有更大的成績。
居正當國以來,整頓財政,到現在已經有了相當的成就。在他整頓的時候,追比田賦積欠,每年帶征三成。納稅的百姓,看到增加三成,當然認為負擔太重。萬曆三年,居正的門生,禦史傅應禎疏稱:“小民一歲之入,僅足給一歲,無遺力以償負也。近乃定輸不及額者,按、撫聽糾,郡、縣聽調,諸臣畏譴,督促倍嚴,致流離接踵,怨谘愁歎,上徹於天。”這是一種讜論。在應禎上疏的時候,居正當然有許多不快,但是到了萬曆四年,他知道財政方麵,已經穩定,同時他也看清賦稅方麵,有改革的必要。七月居正疏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