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立刻提出了,皇後當然尊為皇太後,但是皇貴妃也要稱皇太後!這個還不要緊,以往還可以對一位皇太後加上尊號,以示分別,但是現在辦不到了。居正疏稱:
仰稽我祖宗舊典,惟天順八年憲宗皇帝尊嫡母為慈懿皇太後,生母皇貴妃為皇太後,則與今日事體,正為相同,但於嫡母特加二字,而於生母止稱皇太後,則尊尊親親之別也。然今恩德之隆,既為無間,則尊崇之禮,豈宜有殊?且臣居正恭命麵諭,欲兼隆重其禮,各官仰體孝思,亦皆樂為將順。今擬兩宮尊號,於皇太後之上,各加二字,並示尊崇,庶於祖製無愆,而於聖心亦慰。(奏疏二《看祥禮部議兩宮尊號疏》。)
就這樣決定了,皇後陳氏尊稱仁聖皇太後,皇貴妃李氏尊稱茲聖皇太後,一切透露居正遷就事實的心理。居正是一個幹練的政治人才,但是他在政治方麵所受的訓練,還是世宗嘉靖年間的訓練,對於皇室,永遠是那樣誠惶誠恐,有時竟不免有些阿諛附和。萬曆元年翰林院產生白燕,居正把它和內閣所開並蒂蓮花一並進獻。神宗隨即下一道手諭:
白燕、蓮花俱進獻聖母,甚是喜悅,卻獨產翰林院中,先開於密勿之地,上天正假此以見先生為社稷祥瑞,花中君子。朕賴先生啟沃,固不敢顛縱,何德之有!(奏疏三《謝宸翰疏》。)
《明史?餘懋學傳》(《明史》卷二三五。)稱居正進《白燕頌》、《白蓮頌》。《白蓮頌》不可考,《白燕頌》大致即是《白燕曲》:
白燕飛,兩兩玉交輝,生商傳帝命,送喜傍慈闈。有時紅藥階前過,帶得清香拂繡幃。(詩四《白燕曲》四首之一。)
這是一篇貢諛慈聖太後的詩句。詩集中如《恭頌母德詩》:
猗歟我聖母,世德宜重光,
扶天致升平,毓聖纂靈昌,
履盛彌勤恪,秉禮日矜莊。
內庭政無嘩,外家恩有常,
明達信如此,馬鄧豈足望?
(詩一。)
如《皇上祝聖母詩》:
女中頌德稱堯舜,膝下承歡有帝王。(詩四。)
文集中如《神母授圖萬年永賴頌》(文集二。)、《聖母圖讚》(文集二。)都是同樣的作品。居正受的訓練太久了,他自己無法擺脫這個形態,然而也正憑這種訓練,博得慈聖太後的好感。
馮保是司禮掌印太監,在內廷他隻是一個奴才,但是正因為掌握章奏的大權,他也成為居正的主人。馮保的大權,全靠慈聖太後,所以居正更不能不結好太後,借此減輕馮保的壓迫。李太後要做功德,建涿州二橋,馮保主持,居正便有一篇《敕建涿州二橋碑文》;李太後建承恩寺、海會寺、樂嶽廟、慈壽寺、萬壽寺,又是馮保主持,居正又是每一處來一篇碑文。(皆見文集四。)他甚至說:“臣以是益信佛氏之教,有以陰翊皇度,而我聖母慈光所燭,無遠弗被,其功德廣大,雖盡恒河沙數,不足以喻其萬分也。”(文集四《敕建五台山大寶塔寺記》。)
居正不是不曉得這是胡誑,但是他隻有胡誑。隆慶初年,江西龍虎山張真人的道號革去了;萬曆五年張國祥入京,透過馮保,走通李太後的路線,複封張真人,居正無可如何,隻說:“張真人事,委為過舉,初時發自慈闈,未敢驟諫。”。
居正對李太後是將順,對馮保是敷衍。正因為在太後方麵,居正也得到信任,所以在居正當國的十年之中,內閣和司禮監沒有任何的衝突。馮保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他在北郊郊祭的時候,甚至傳呼直人,北麵拈香。(見《明史》卷二一〇《鄒應龍傳》。)在當時委實有些駭人聽聞,但是居正不管,他隻要馮保不幹政,就滿足了;他曾說:
主上雖在衝年,天挺睿哲,宮府之事,無大無小,鹹虛己而屬之於仆,中貴人無敢以一毫幹預,此公在北時所親見也。仆雖不肖,而入養君德,出理庶務,鹹獨秉虛公以運之,中貴人無敢有一毫阻撓,此亦公在北時所親見也。(書牘六《與南台長言中貴不幹外政》。)
在大體上把握住了,居正在其他方麵都可以遷就。馮保引用錦衣指揮同知徐爵入宮,代閱章奏,擬詔旨;居正吩咐仆人遊七和徐爵結為兄弟,以資聯絡。徐爵、遊七,後來都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馮保要在故鄉深州建坊,居正甚至吩咐保定巡撫孫丕揚代建。馮保自建生壙,居正便有一篇《馮公壽藏記》,稱為仁智忠遠。在記中他又說:
語曰:“人貌榮名,豈有既乎?”今以公建立,視古巷伯之倫何讓焉?誠由此永肩一心,始終弗替,雖與霄壤俱存可也,又奚俟於壽藏而後永乎?(文集九《司禮監太監馮公壽藏記》。)
這裏在推許以外,便有一層期望。他期望馮保繼續努力,永保令名。居正身後,他的兒子懋修收集居正遺著的時候說起:
懋修謹案先父之與馮司禮處也,亦官府相關,不得不然,謝世之後,言者用為罪端。今觀其於豫藏文,勉以令名,固非阿私賄結者……可見先父當主少之時,於左右侍近,其調處之術,可謂深矣。不然,以先父之嚴毅,使左右不服其調處,亦將奈之何哉!苦心國事者,自當有推諒其衷者矣。
居正當國的時候,他要應付三個重要的人物——李太後、馮保、神宗。從表麵看,當然是十歲的神宗,最容易應付了,但是事實上這是最大的困難。居正身後發生種種的波折,完全因為這一方麵的失敗。
神宗這時隻有十歲,無論高拱當時在內閣裏怎樣說的,“十歲太子”畢竟隻是“十歲孩子”。但是神宗年齡雖小,已經開始明了政治;他知道他是主人,然而他也知道在他沒有支配實際政治的時候,他還得受人支配,甚至對於他的支配者,還得博取應有的好感。在當國的十年之中,居正是首輔,是獨裁者,是皇帝的師傅,實際上他是神宗的支配者;神宗當然時時感到博取居正的好感的必要,但是同時他也知道他是居正的主人。他對於自己的地位,正感到一種不平,他甚至要希圖報複;所以他對於居正的好感,因為自卑心理的缺陷,日後突變為對於居正的惡感。居正是一個精明不過的人,但是正因為神宗年紀太小,一切都被瞞過了。假如曆史的重演可信,我們不妨說居正和明神宗的關係,很有一些與霍光和漢宣帝的關係類似,但是正因為重演不會是完全的重演,所以還有許許多多的不同。
穆宗和他的父親世宗全不一樣,但是神宗和他的祖父便有許多類似的地方。這是所謂“隔代遺傳”。世宗十六歲即位,享國四十五年,神宗十歲即位,享國四十八年;世宗是一個全權的統治者,神宗親政以後,也是如此;世宗自嘉靖二十年以後,不親朝政,神宗中年以後,也是怠於國政。在這些方麵,神宗正和他的祖父一樣;然而他也是李太後的兒子。他從母親那裏所得的是謹慎小心,是膽怯,是恭順,但是在政權到手的時候,他便知道怎樣運用。他一步不肯退讓,甚至因為滿足自己的欲望,他可以打破慣例,給對方以不必要的難堪。母親不是曾領導自已,在清晨的甬道上,走到嫡母皇後那裏去請安嗎?但是現在母親和嫡母還不是同樣的皇太後?這小小的心靈,正在遺傳的本能以外,又加上一些習得的經驗。
李太後對於神宗,正是一個最能幹、最負責任的母親。穆宗逝世以後,皇上所住的乾清宮,照理隻能由皇帝住了。仁聖太後本來是住在別宮的,現在退居慈慶宮;但是慈聖太後因為神宗年幼的關係,仍舊陪著兒子住在乾清宮,直到神宗大婚為止。平時她督責兒子讀書,在書沒有讀熟的時候,便罰在地下長跪。皇帝跪在地下,還像什麼皇帝,但是這是太後的懿旨,所以他還是跪下了。在講官們講書以後,神宗回到宮中,李太後又得下令複講。三、六、九這幾天,是早朝的日期,天亮還遠得很呢?一聽到五更柝、柝的聲音,李太後自己來了,把十歲的孩子,從睡夢朦朧中喊起,宮娥給洗過臉以後,便得趕緊坐上肩輿上朝。做皇帝真不是一份好差使,但是神宗也明白,“誰敢違背母親的意旨呢”?
居正在神宗即位以後,隨即請禦日講,他和呂調陽疏稱:
臣等謬以菲陋,職叨輔弼,伏思培養君德,開導聖學,乃當今第一要務。臣居正又親受先帝顧托,追惟憑幾之言,亦以講學親賢為囑,用敢冒昧上請。今一應大典禮,俱已次第修舉,時值秋涼,簡編可親。(奏疏二《乞崇聖學以隆聖治疏》。)
明代皇帝的教育,一種是經筵,一種是日講。經筵是最隆重的,每月逢二的日期舉行。照例盛暑和嚴寒的時候都停止經筵,用現代術語,就是放寒假、暑假。舉行經筵的時候,勳臣、大學士、六部尚書、都禦史、翰林學士等都要到齊,由翰林院春坊等官及國子監祭酒進講經史。一切的典禮很隆重,不過皇帝不禦經筵,自動放假的事,不是沒有。但是神宗的最初十年,談不到自動放假。由萬曆元年規定以後,每年春講以二月十二日起,至五月初二日止;秋講八月十二起,至十月初二日止,不必題請。簡單說,就是上學期九講,下學期九講,都有固定的日期。
神宗的經筵,雖自萬曆元年二月起,但是隆慶六年八月間,日講就開始了。日講在文華殿舉行,不用侍衛、侍儀、執事等官,隻用講讀官、內閣學士侍班。開始日講的功課,居正給神宗規定如次:
一、伏睹皇上在東宮講讀,《大學》至傳之五章,《尚書》至《堯典》之終篇。今各於每日接續講續,先讀《大學》十遍,次讀《尚書》十遍,講官各隨即進講畢,各退。
一、講讀畢,皇上進暖閣少憩,司禮監將各衙門章奏,進上禦覽,臣等退在西廂房伺候。皇上若有所諮問,乞即召臣等至禦前,將本中事情,一一明白敷奏,庶皇上睿明日開,國家政務,久之自然練熟。
一、覽本後,臣等率領正字官赤侍皇上,進字畢。若皇上不欲再進,暖閣少憩,臣等仍退至西廂房伺候。若皇上不進暖閣,臣等即率講官再進午講。(按正字官“掌繕寫、裝潢、詮其訛謬而調其音切”,見萬曆本《明會典》卷五十二。)
一、近午初時,進講《通鑒節要》,講官務將前代興亡事實,直解明白,講畢各退,皇上還宮一、每日各官講讀畢,或聖心於書義有疑,乞即下問,臣等再用俗說講解,務求明白。
一、每月三、六、九,視朝之日,暫免講讀。仍望皇上於官中有暇,將講讀過經書,從容溫飛。或看字體法帖,隨意寫字一幅,不拘多少,工夫不致間斷。
一、每日定以日出時,請皇上早膳畢,出禦講讀;午膳畢,還宮。
一、查得先朝事例,非遇大寒大暑,不輟講讀。本日若遇風雨,傳旨暫免。(奏疏二《擬日講儀注疏》。)
這是神宗的課程表。後來《通鑒節要》講完,續講《貞觀政要》。
神宗這時還不足十歲,但是居然擔負這樣繁重的課程。他對於張居正,真是十分親近和尊崇。在這一年,居正曾經屢次說到神宗和自己的關係:
所幸主上年雖幼衝,聰睿異常,又純心見任,既專且篤,即成王之於周公,恐亦未能如是也。但自愧菲劣,不足以堪之。目前景象,似覺穆清,自今而往,惟當益積悃誠,恒存兢業,恪循軌轍,按轡徐行耳。(書牘四《答兩廣殷石汀》。)
幸主上雖在衝年,已具大有為之度,近又日禦便殿講讀,因而商榷政事,從容造膝,動息必谘,仆亦得以罄竭忠悃,知無不言,言無不信。(書牘四《與王鑒川言虜王貢市》。)
近來朝政愈覺清泰,宮闈之內,藹然如春,肅然如冬。主上銳意學問,隆寒不輟,造膝諮訪,史不殫書。(書牘四《與河道萬巡撫論河漕兼及時政》。)
隆慶六年十二月,居正進《曆代帝鑒圖說》,自稱:
謹自堯舜以來,有天下之君,撮其善可為法者八十一事,惡可為戒者三十六事……每一事前,各繪為一圖,後錄傳記本文,而為之直解,附於其後,分為二冊,以辨淑慝。(奏疏三《進帝鑒圖說疏》。)
這是一種繪圖立說的故事書,對於不滿十歲的皇帝,不能不認為富有教育意義的著作。神宗在文華殿看到居正捧著這兩冊故事書,快活得站起來,忙教左右把《圖說》揭開,居正從旁指點講解。一次講到漢文帝勞軍細柳的故事,居正說:“皇上應當留意武備。祖宗以武功定天下,如今承平日久,武備日弛,不可不及早講求。”神宗聽到,隻是一連地稱“是”。居正把自己整飭武備、抵禦外侮的主張,完全提出。
還有一次關於居正進講的事實,在萬曆四年二月二十九日。這一年神宗十四歲。神宗早些時在習字的時候,進講官寫好太祖的《大寶箴》作為影格,居正看見便說:“這一篇文章和君德治道,都很關切。皇上不僅是摹寫,還要能背誦;不僅是背誦,還要能講解。”
隨後居正進《大寶箴注解》一篇。二十九日神宗在文華殿,召居正到禦座麵前,自己站起來,高高地舉起《大寶箴》交給居正。居正站著,神宗把全文高聲背誦一遍。背誦以後,居正再行講解,關於《大寶箴》引用的故事,神宗全明白。最後講到“縱心乎湛然之域”一句,“這不過說人應當虛心處事,”神宗說。
居正拱起兩手稱賀說:“正是虛心兩字,可以解釋這一條的意義。人心所以不虛的原故,全是因為私意的混雜。水是最清的,混了泥沙以後,水便不清;鏡是最明的,蒙上灰塵以後,鏡便不明。皇上隻要涵養此心,除去私欲,和明鏡、止水一樣,自然好惡刑賞,無不公平,萬事都辦好了。”(奏疏十一《送起居館講〈大寶箴〉記事》。)
居正對於神宗,正和一位尊嚴的小學教師一樣,利用一切的機會,要把自己的學生,領上理想的境界。他看到小學生正在一步步地跟著自己邁進,心裏感覺到無限的喜悅。然而他忘去學生隻是一個人,是人便有人的無限的光精,同樣也有人的必然的缺陷。何況神宗是世宗的孫子,穆宗和李太後的兒子,在他的血管裏,正動蕩著倨傲、頹廢,和那委曲遷就,伺機圖逞的血液!
神宗在講官們的教導中,逐日成長了,但是小學教師的眼光裏,隻看到一個馴服聽話的學生。一次神宗朗誦論語的時候,失於檢點地竟把“色勃如也”讀作“色背如也。”在旁站著的居正厲聲說:“應當讀作‘勃’字。”這一下神宗真有些“勃如”,但是居正沒有看到。
性質倔強的人,遇到壓迫的時候,常會感到非常的煩悶,成人如此,小孩子也如此。有時小孩子受到父母和師長的壓迫以後,便對弟妹發作一番;再不然,看到小狗、小貓,也得踢一腳,這是方向的轉移,發作還是發作。神宗對於居正,真是恭敬到萬分,慈聖太後要他這樣,他能不恭敬嗎?還有司禮監馮保呢!這是管理宮內一切事務的人,慈聖太後都聽他的話,自己更得聽話了,神宗稱他“大伴”,連名字都不便提,正和隻稱居正為“先生”一樣。小小的心靈,對於“大伴”已是非常地悚敬,何況在文華殿的時候,連“大伴”也肅然地站在那裏,自已能不用心聽話嗎?居正講到國家大事,“大伴”又那樣耳提麵命地道:“先生‘是先帝托孤的忠臣,’先生說的話,皇上要得仔細聽啊!”於是居正麵上,又蒙上一重特有的莊嚴,神宗馴服得和小羊一樣。
但是神宗常時感到異常的煩悶。十歲的時候,慈慶宮後房毀了,禦史胡□疏請放歸後宮宮人,內稱“唐高不君,則天為虐”。神宗大怒,要他明白回奏,經過居正再三解釋,胡卿還得到斥逐為民,永不敘用的處分。十二歲的時候,內監張進醉酒放肆,言官交章彈劾,神宗勃然大怒,認為言臣幹涉宮內瑣事,完全是欺蔑皇上(書牘六《與南台長》)。十四歲的時候,看到奏疏中提到江洋大盜“縛王劫印”一句,神宗震怒非常,認為撫按處罰太輕。居正說:“蓋主上恒以衝年,惡人之欺己,故以失事為可,而以隱匿為深罪也。”(書牘八《答操江王少方》。)居正看到神宗因為自己年幼,常時痛恨諸人之相欺,但是居正沒有料到這和萬曆十年以後,神宗痛恨居正,是有同樣的心理根據。
經過隆慶六年的政變,居正所得的是國家的重任,同時他還得應付慈聖太後、馮保和神宗——這三位不能輕易應付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