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大政變(2 / 3)

主少國疑,艱難之會,正宜內積悃誠,調和宮壺,外事延接,收攬物情,乃可以扶危定傾。而玄老一切皆易其道,又昵比讒佞,棄絕石交,語之忠告,不惟不納,反致疑怒,竟至於此,豈非天哉!當其時,人情洶洶,禍且不測,仆猶冒死為之營訴,為之請驛,僅得解脫,然國體士氣,所損多矣。嗟乎,自古讒人亂國,可勝痛哉!幸新皇聰穎異常,雖幼衝已具大有為之度,區區愚忠,幸蒙俯鑒。方今宮府一體,上下一心,內外事情,幸已大定,但邊事虜情,日夕在念,腹心雖安,四肢安可忽哉?萬望留神,以慰宵旰。辱教雲雲,誠高見淵識,石畫鴻謨,非公愛我之深,曷得聞此?三複三歎,敬佩良箴。(書牘四《答王鑒川》。)

所謂“冒死為之營訴”,必有所指。據王世貞《首輔傳》,馮保在皇後麵前,曾經提起高拱謀廢太子,迎立周王的謠言;又說馮保還買通其他的內監,造成同樣的空氣,所以皇後震怒,事情不可收拾。這一件故事,《明史紀事本末》和《明史》都不載,但是證以六月十六日傳諭“通不許皇帝主管”,和居正“人情洶洶,禍且不測”兩句,後麵的情形,決不簡單。萬曆六年高拱死後,妻張氏請求恤典,神宗將奏疏發下內閣,派文書官田義口傳聖旨:“高拱不忠,欺侮朕躬,今已死了,他妻還來乞恩典,不準他。欽此!”居正再行上奏,神宗始準開複原職,給與祭葬,但是還說:“高拱負先帝委托,藐朕衝年,罪在不宥。”這時神宗已經十六歲,他對於高拱的痛恨,真是深切。假使不是馮保造出廢立的謠言,不會給神宗這樣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

居正對於六月十六日的政變,事前定有所聞。高拱的作風,他是知道的。馮俁雖然隻是一個生疏的內監,但是內監們那一貫的陰賊險狠的手段,居正也不會不知道。他看定暴風雨要來了,所以他隻是托病請假。等到風暴過去,十九日居正上朝的時候,高拱久已離開北京,內閣中的資望,更沒有比居正深的,因此他便循序坐升,成為首輔,而且因為高儀隨即於二十三日逝世的原故,居正成為唯一的顧命大臣,他在政治上的地位,更加鞏固。這一次政變的結果,居正是最大的收獲者。對於雙方的策劃,他不是不知道;對於馮保的誣蔑,他不會不明白;高拱固然沒有擁立周王的陰謀,而且從宗支親疏的關係方麵講,周王也沒有人承大統的可能。從政體的立場講,司禮監一部分的職權,應當交給內閣,“宮府一體”,原是居正的口號。從友誼的立場講,居正更應當援助高拱,他們不是十幾年的同僚嗎?然而他們的友誼已經生疏了!這不能不責備高拱,但是也何嚐能放過居正?他隻是坐觀成敗,希望高拱的失敗,以完成自己掌握政權的目標。他給王崇古說:“冒死為之營訴”,是一句遁辭,為什麼要請假規避呢?不在會極門營訴而隻憑事後的空言,要想博得外人的同情,希望不免太奢了!話又說回來,徐階失敗以後,居正曾經自咎以為“中人內構,不能剖心以明老師之誠節”。對於曾愛大恩的老師,還談不到剖心營訴;那麼對於中經生疏的同僚,更從哪裏說起!“政治家”不是聖賢,而隻是“政治家”;誰願意為著別人,犧牲自己的政權呢。

這一次的政變,高拱的政權推翻了,居正的政權樹立起來,一切隻是人事的變動,不是政策的變動。高拱是一個強幹的“政治家”,自兼吏部尚書,上午到內閣,下午到吏部,沒有一件積案,這是他辦事的能力。居正不兼部,但是對於內閣和六部的事情,沒有一件不曾洞察,他的精明,正抵上高拱的強幹。高拱對於同僚,不免高亢,居正稍為謙仰;高拱對於政敵,照例是不能容忍,有仇必報,居正稍知容忍,甚至量材錄用。不過這個分別,隻是一個大概。最初掌握政權的時候,居正還有一些籠絡人才的意味,以後便日漸高亢,到了萬曆六年以後,簡直和高拱一樣。在這方麵,他們中的區別,隻是年齡的區別;等到居正過了五十以後,他的行為,便和高拱沒有分別。在應付宮廷和內監方麵,居正比高拱高明多了,他知道敷衍和遷就,他知道走曲線,然而他永遠認清政治目標,宮廷和內監對於實際的政治,沒有過問的餘地。高拱提高內閣政權的目標,在居正手裏完成,但是居正沒有遇到高拱所謂的挫折。

這是高拱失敗以後,居正所得的教訓:假使高拱有第三次入閣的機會,以他那樣的能力,不是辦不到的。簡單一句,高拱和居正,隻是同一範疇的人物,因為環境的不同,不免有少許的差異。不明白實際政治的人,也許因為他們不能合作,發生詫異,其實整個的政權不能容許兩個“政治家”共同掌握,正和整個的家庭不能容許兩個主婦共同主持一樣。

六月十六日過去了,十九日神宗召見居正。這時是辰刻,比平常的早朝,稍微遲一點。神宗吩咐居正跪到寶座麵前,他說:“先生為父皇陵寢,辛苦受熱,國家事重,隻在內閣調整,不必給假。”

居正叩頭,承認在閣調理,神宗又說:“凡事要先生盡心輔佐。”

在神宗提起穆宗對於居正的言論,稱為忠臣之後,居正感激涕零,不能仰視,俯伏奏稱:“臣叨受先帝厚恩,親承顧命,敢不竭才盡忠,以圖報稱。方今國家要務,惟在遵守祖宗舊製,不必紛紛更改。至於講學親賢,愛民節用,又君道所當先者,伏望聖明留意。”

“先生說的是。”神宗說。

“今天氣盛暑,望皇上在宮中,慎起居,節飲食,以保養聖躬,茂膺萬福。”居正說。

“知道了。”神宗又說,“與先生酒飯吃。”(奏疏二《謝召見疏》,對話用原文。)

居正在召見以後,有《謝召見疏》,曆稱:“臣之區區,但當矢堅素履,罄竭猷為,為祖宗謹守成憲,不敢以臆見紛更;為國家愛養人才,不敢以私意用舍:此臣忠皇上之職分也。仍望皇上,思祖宗締造之艱,念皇考顧遺之重,繼今益講學勤政,親賢遠奸,使宮府一體,上下一心,以成雍熙悠久之治,臣愚幸甚,天下幸甚。”

這一次的召見,是居正為首輔以後,第一次的召。他發表大政方針,隻說“遵守成憲”。這是居正和王安石不同的地方。宋神宗的時候,安石充滿了一頭腦的理想,他要改革,要創製;但是明神宗的時候,居正隻是充滿了一頭腦的“成憲”,他隻要循名,要核實。安石是理想的政治家,而居正是現實的政治家。居正所稱的祖宗舊製,便是太祖的舊製,一年以前,他為會試主考的時候,曾經說過:

夫高皇帝之始為法也,律令三易而後成,官製晚年而始定,一時名臣英佐,相與持籌而算之。其利害審矣!後雖有智巧,莫能逾之矣!且以高皇帝之聖哲,猶俯循庸眾之所為,乃以今之庸眾,而欲易聖哲之所建,豈不悖乎?車之不前也,馬不力也,不策馬而策車,何益?法之不行也,人不力也,不議人而議法,何益?下流壅則上溢,上源窒則下枯:決其壅,疏其窒,而法行矣。今之為法壅者,其病有四:愚請頌言而毋諱,可乎?夫天下之治,始乎嚴,常卒乎弛;而人之情,始乎奮,常卒乎怠。今固已怠矣,幹蠱之道,如塞漏舟,而今且泄泄然,以為毋擾耳。一令下,曰:“何煩苛也?”一事興,曰:“何操切也?”相與務為無所事事之老成,而崇尚夫坐嘯畫諾之大,以此求理,不亦難乎?此病在積習者一也。天下之勢,上常重而下常輕,則運之為易。今法之所行,常在於卑寡,勢之所阻,常在於眾強。下挾其眾而威乎上,上恐見議而畏乎下,陵替之風漸成,指臂之勢難使。此病在紀綱者二也。夫“多指亂視,多言亂聽”,言貴定也。今或一事未建,而論者盈庭,一利未興,而議者踵至:是以任事者多卻顧之虞,而善宦者工遁藏之術。此病在議論者三也。夫屢省考成也,所以興事也,故采其名,必稽其實,作於始,必考其終,則人無隱衷而事可底績。今一製之立,若曰“著為令矣”,曾不崇朝,而遽聞停罷;一令之施,若曰“布海內矣”,而畿輔之內,且格不行。利害不究其歸,而賞罰莫必其後。此病在名實者四也。四者之弊,熟於人之耳目,而入於人之心誌,非一日矣。今不祛四者之弊以決其壅,疏其窒,而欲法之行,雖日更製而月易令,何益乎?(文集三《辛未會試程策》二。)

以上所說的是製度方麵。在人才方麵,居正說過:

“為國家愛養人才,不敢以私意用舍。”這一點見出居正的精明。高拱掌握政權的時候,異己的人一概排斥,這是高拱的偏私,以後高拱得到攬權擅政的惡名,未始不由於此。居正從這方麵,得到教訓,決不重蹈覆轍,這是一。其次高拱是一個幹練的吏部尚書,他所提拔的人,沒有不是當時的人才。隆慶三年的冬天,內閣決定進攻廣西古田“叛”僮的時候,高拱用殷正茂為廣西巡撫。正茂有才,但是貪汙是免不了的。高拱說:“給他一百萬,正茂也許吞沒一半,但是隻有正茂會把事情辦好。”後來正茂果然“平定”古田。隆慶五年遼東巡撫李秋去職,高拱主張任用張學顏。旁人不以為然,高拱說:“張學顏的才具,大家沒有知道,遇到盤根,自然會認識利器。”正在說著,吏部侍郎魏學曾來了,高拱向他要遼東巡撫。學曾思索很久以後,答複道:“張學顏去得。”高拱得到這個印證,隨即提出學顏,後來在遼東也有極好的成績。高拱賞識的人才,不用,那才胡塗,這不是居正做的。居正曾經說過:

孤雖不肖,其於人之賢否,略窺一斑,內不敢任愛憎之私,外不輕信毀譽之說。自當事以來,鑒前人之失,首陳皇極之論,以開悟上心,消彌偏黨。

最有興趣的是張佳胤。佳胤是當時有名的才子,也是有名的能臣。但是他和高拱關係太深,又因為在應天巡撫任內,辦事棘手,他很有些消極,居正接連去過兩次信:

自公在郎署時,仆已知公,頻年引薦,實出鄙意。不知者,乃謂仆因前宰之推用為介,誤矣。天下之賢,與天下用之,何必出於己?且仆於前宰(前宰指高拱)素厚,頃者不恤百口,為之昭雪,區區用舍之間,又何足為嫌哉?“蔡人即吾人”,況前宰非蔡人,而公又吾人也?何嫌何疑之有?願努力勳名,以副素望。

惟公俊才厚蓄,又富於春秋,不以此時取旗常,勒鍾鼎,乃顧戀庭闈,忘“在公”之義,非所望也。茲屬休明之會,方將招遺佚於□軸,寧肯縱鸞鶴於雲林?大疏已屬部覆,而雅誌必不得遂。願勉奉簡書,以徇國事。

但是居正對於高拱的爪牙,決然不能容忍。他和汪道昆說:“二三子以言亂政,實朝廷紀綱所係,所謂‘芝蘭當路,不得不鋤’者,知我罪我,其在斯乎!”(書牘五《答汪司馬南溟》。)

高拱去了,政治中樞當然重有一番布置。要求幹練如高拱的吏部尚書,是不可能的,但是當時有一個最負重望的大臣,這是管兵部尚書事的楊博。楊博自嘉靖三十四年以來,三任兵部尚書,嘉靖四十五年,調任吏部尚書,隆慶五年複以吏部尚書起用,在資望方麵沒有比楊博再高的了。因此提出楊博仍還吏部尚書。居正說過:

今上登極,首命公還秉銓衡,餘受先帝遺托,方欲與公同心戮力,共佐休明。(文集五《襄毅楊公墓誌銘》。)

居正又說到楊博曆任三朝,以及自己和楊博始終相與的關係:

桓桓世廟,經武緯文,公媚天子,耆定策勳。穆穆莊皇,(穆宗。)垂衣拱手,公佐太平,聲色不有。迨於今皇,兩作繼明,詢茲黃發,還公宰衡。我求一德,惟公是與,不吊昊天,奪我心侶。有謀孰諮,有難孰夷,山頹木壞,愴矣其悲。(文集五《襄毅楊公墓誌銘》。)

楊博調回吏部,遺下兵部尚書,照高拱定下的原則,應由總督繼任。當時的口號是國防第一,北邊第一。北邊三位總督:前任薊遼總督譚綸,現任宣大總督五崇古,和前任三邊總督王之誥,都有重望。楊博和居正商定,起譚綸為兵部尚書。居正給崇古去信說:

昨本兵虛席,公論鹹歸公與西石,(王之誥。)乃太宰(楊博。)謂渠複銓之始,嫌於首用其親,且貢市方殷,猶借重望以鎮之,計非久當別有簡命也。(書牘四《答王鑒州》。)

正在布置的當中,高儀死了。內閣隻剩居正一人。問題又到了麵前。應當補怎樣一個人呢?在不知明朝政體的人,也許以為既是楊博的資望最好,當然應補楊博。但是事實不是如此的。明朝的中樞,是二元製:吏部尚書的地位,本來在內閣大學士以上,即使到了內閣權重以後,吏部尚書,終於不曾落到內閣以下。當時的故事,吏部尚書在路上遇到大學士,照例不避道,便是顯然的證據。(見《明史》卷二二四《孫傳》)。孝宗弘治年間,吏部尚書王恕的聲望,始終不受內閣的壓製,更是實例。還有,由吏部尚書入閣的,不是沒有,但是這是特旨。在推舉的時候,通常是禮部尚書、吏部侍郎,或是翰林學士。因此,神宗吩咐居正推舉閣員的時候,居正不能推舉吏部尚書楊博。(推舉吏部尚書入閣非故事,見《明史》卷二二四《陳有年傳》。)隻能推舉禮部尚書呂調陽。其實居正的經驗多了,他知道內閣裏除了自已,隻需要一位忠厚老實、和衷共濟的長者,並不需要一位雄才大略、器度恢宏的重臣。這是居正的私心,但是這是隆慶年間內閣混鬥的經驗。為國求賢,固然是對的,但是為內閣謀安定,也何嚐不是為國家?居正對於調陽,在辛醜會試主考的時候,已經認識了,現在正準備和他長期合作。萬曆七年調陽死後,居正說過:

餘與公同政府,知公深。公為人,外溫而心辨,中毅而貌和,於事呐呐不輕為可否,於人恂恂不苟為異同;嚐曰:“大臣協心體國,苟利社稷,嫌怨共之,安事羯□其間?無論彼己忮,即賢者各是所見,政本之地,逢逢而爭,如國體何?世儒,猥小曹參而卑丙吉,然則,虞廷雲‘寅恭’者非邪?”自餘柄政,與公共事者六年,內奉衝聖,勤緝熙,外讚密勿,定計劃,莫逆於心,莫違於口,六年如一日也。(文集《豫所呂公墓誌銘》。)

呂調陽入閣,遞遺禮部尚書,居正便起用陸樹聲。樹聲嘉靖二十年會試第一,嘉靖中,屢掌南京翰林院,南京國子祭酒,後來召為吏部右侍郎,稱病不拜。隆慶中,再起故官,仍不就。這是一位聲望隆重的大臣,現在居然來了,居正用後輩進見先輩之禮待遇他。

七月間戶部尚書張守直、刑部尚書馬自強致仕。守直在封貢的一件事,意見和居正不一致,自強也有些不滿意,他們去了,居正便補進王國光、王之誥。王國光原來以戶部尚書,總督倉場,現在調回管部,後來在任內完成《萬曆會計錄》,是一部有關國計的著作。王之誥是居正的親家,(居正第四子簡修娶之誥女。)但是之誥隆慶三年總督陝西三邊軍務,進南京兵部尚書,資望久已夠了,而且卓然自守,並不附和居正,因此更得一般的推重。諸人以外,工部尚書朱衡、左都禦史葛守禮留任;朱衡在河工方麵的成績,和守禮的操守,都是當時物望所歸。明朝的內閣,當然不是現代的內閣,對於閣中同僚和六部首長以及都察院的人選,自輔沒有進退的大權,但是居正對於人選的布置,確曾費了一番苦心,而且也確曾達到自己的主張。後來他曾經自負地說:

《書》曰:“無侮老成人,皤皤良士,膂力既愆,我尚多有之。”宓子賤治單父,孔子使人覘之,見與老者二十餘人議政,孔子喜曰:“吾知不齊能辦單父矣。”今以幼主當陽,而朝多長者,豈非盛事乎?(書牘六《與南台長言中貴不幹外政》。)

大政方針既經發表,中樞人選也分別確定,居正準備負起國家的重任。從隆慶六年六月起,到神宗萬曆十年六月為止,這整整的十年當中,他逐漸完成他的政治理想。在他掌握政權的期間,除了當前的政治問題以外,他還得應付三個重要的人物:第一,皇貴妃——後來的慈聖皇太後;第二,馮保;第三,神宗。這三個都是他的主人,三個人各有自己的立場,因此在應付方麵,不時地發生困難,幸虧居正有他的政治天才,總算安穩度過了,但是畢竟因為沒有應付完全得當,在他身後,發生意外的波折。

皇貴妃是一個有辦法的人。居正還記得穆宗病重,馮保宣讀遺囑的時候,皇妃在帷中的口諭:“江山社稷要緊,先生每要盡忠為國。”(參奏疏六《謝皇太後慈諭疏》。)這是一個有決斷的呼聲。神宗即位以後,不久召居正至平台麵諭:“皇後是朕嫡母,皇貴妃是朕生母,尊號上先生可多加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