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秀就是聽到這句話,手機才掉到地下。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被洪水卷跑了。石秀心裏直哀歎了,你們兩個老糊塗了喲,怎麼能同意她不讀書呢?石秀像是個輸光了錢的賭徒那樣失魂落魄。旁邊的女工輕推了她一下,說你手機掉地上了。
我女兒不肯讀書了。她哀嚎一聲,整個車間都聽得到她哀嚎。
我以為出了什麼事呢,身邊的女工白了她一眼,這有什麼好嚎的,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操這麼多心幹嗎?不讀書,省幾個錢。
旁觀者永遠沒辦法理解當事者的心情。石秀直在心裏嚎吼:我能不操心嗎?那是我的女兒。她不讀書了,她要出來打工,她要步我的後塵,在機器旁邊,苦熬苦熬十多個小時。想到這些石秀就害怕。不,不,不能讓女兒過我這樣的日子。
石秀決定去找老板。
石秀進廠的時候,老板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正是意氣風發,渾身是勁的時候,走路都雄糾糾氣昂昂。十七年時間好像就是咋天,十七年時間就是一瞬間。一瞬間老板老了,老板五十多歲。雖然他看起來還很精神,但石秀知道他老了,因為,他時常進入一種恍愡之中,時常,走著走著,身體會搖擺幾下。十七年時間,該是怎樣的漫長呀。十七年時間,廠裏的員工,走的走進的進,換了一茬又一茬。隻有石秀一人,一直在這個廠裏做,一直做一個普工。不憑別的,就憑這個,石秀就有理由去找老板。
石秀找到老板,便從那時候開始說起,說那時候工業園是多麼地簡陋,廠門口那條路還是泥土路,車子走一遭,卷起一片塵土。那時候老板你的廠房,還是毛竹蓋油氈。那時候老板你多年輕呀……她就是這樣進入回憶之中而不能自拔,還要繼續說下去,老板把胳膊一揮:有啥想法,別繞彎了。於是她告訴老板,她女兒也要出來打工了。女兒沒上過大學,她是想讓上大學的,可死妞子不肯讀書。石秀說:我知道,沒上大學出來打工,隻有幹普工。可我不想讓我的女兒幹普工。我幹了十七年普工了,我在老板你的廠裏做了十七年了,我沒向老板你提一點要求。今兒為了女兒,我隻有厚著臉皮來求你了。在這裏,我沒有任何人可求,我隻有來求你了。石秀說得聲淚俱下,說得動情動色,把老板說得深深陷進沙發裏,良久,才從他嘴裏吐出一個好字。
肖麗麗不知道,她能進這個廠子做個文員,是老板給了她母親多大的麵子。雖說現在招工難,那是招普工難招苦力難,招那個坐辦公室的一點都不難。現在的大專生大學生一拔又一拔,他們都想坐辦公室都不想做苦力活。這也難怪,幹苦力活呀,誰家願看自家的孩子去幹苦力活,又有誰家的孩子願意去幹苦力活。肖麗麗不知道,她一個從農村來的女孩子,要文憑沒文憑要經驗沒經驗,若不是老板念她母親在這個廠裏幹了十七年,她隻有去車間裏幹苦力活。
肖麗麗真是個沒見過世麵的學生娃,老板來了客戶,據說是外國佬,不知是韓國的還是日本的。本來,來了客人,作為文員的她,應該主動地過去端茶倒水,可肖麗麗竟然站在一邊獨自看窗外的風景,這已讓老板很生氣了。更令老板生氣的是,肖麗麗居然端來滾燙的茶水,還添得滿滿的,快要溢出來了。客人與老板談的專注,沒注意,伸手一接,燙得很有修養的外國佬也差點尖叫起來,茶杯掉在地上。老板的臉色很難看了。當時隻是顧忌客戶在場,沒有立即發作。我估計呀,若沒客戶在場,拍她兩巴掌都有可能。送走了客戶,雖然,生意沒有因為這杯水而泡湯,但老板還是把肖麗麗狠罵一頓:你是頭豬呀,倒杯茶水都不會,你還會做什麼?
石秀不知道辦公室裏發生了什麼事情,直到晚上女兒哭哭啼啼鬧著要辭工走人,她才知道女兒今天挨老板罵。我的女兒喲,你真的一點社會經驗都沒有。你的母親漢字認識不了幾籮筐,也知道,來了客人要端茶,也知道,酒滿杯茶半杯,茶水滿杯了,是要攆客人走的意思。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哪,社會上那些七七八八的規矩一點也不懂。你這麼不懂事,老板不罵你才怪呢。老板一罵你就哭哭啼啼鬧著要走,一丁點委屈都受不住,怎麼在社會上混呀。想想你的母親我,做一個普工,還不是天天挨班組長車間主任的訓,幹錯了活,固然要挨訓,沒幹錯活,他們找著理由也要來訓來。我的女兒呀,按你的意思,我早該辭工走了。出門到外麵來打工,在哪個地方不要受氣的。看著哭哭啼啼的女兒肖麗麗,石秀對她的氣呀,就是恨鐵不成鋼。像你這個樣子,你怎麼在社會上生活喲。石秀忍不住放開嗓門,嘮裏嘮叼一遍又一遍地數落她,直把她數落得不敢吭聲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