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深秋,街頭到處飄揚著“秋季大減價”的布招。那些暗灰的店鋪牆壁上,七歪八扭的貼著各式的標語、廣告,隨著夜色加重,路燈也亮了起來。幾處商店的霓虹燈不停地閃著,就像黑天裏遊動的鬼眼。秋瑾正坐在一輛亨斯美的雙人馬車上,旁邊是睜著好奇眼睛的吳希英,為了不讓她在阮家受苦,秋瑾在離開潯溪時,便把她贖了出來,帶到上海,她要讓她學文化,學技術,去做一個自立的人。
為了《中國女報》的創辦,她已經在上海奔波了好幾天。有蔡元培的安排,她們住在英租界的一幢房子裏,十分安全。現在她感覺很累,很想趕快回去睡一覺。整整一天,她寫了幾十份創刊啟事,上百份招股書,分別投送到湖南、江蘇、北京以及上海各地的女子學校,希望能為《中國女報》提供款項。啟事在《中外日報》上已刊出了,現在她能做的,就是等待。
一連十多天過去,招股書卻如同一隻石子落進深潭,毫無回音。
又是幾天過去了,還沒有消息。秋瑾有些著急。
不料有一天,吳希英興衝衝拿著一封信,跑進門就喊,“秋先生,快,快,招股書有回信了。”
秋瑾很興奮,忙接過信,拆開一看,裏麵是一張大紅的請柬,上麵寫道:
盟姊 吳芝瑛謹啟
原來是芝瑛姊,這昔日的好友,竟然也到了上海,秋瑾激動得跳了起來,她摟著吳希英在屋裏又蹦又跳。“九月九日,不就是明天嗎?”秋瑾高興地想著,一晃都兩年多了,芝瑛姊,芝瑛姊我們又要見麵了。
第二天一清早,秋瑾對著鏡子換好衣裳,她打上領結,穿上西服上衣,玄色褲子,又找來那雙小號男式皮鞋,雋爽明秀,儼然一個英俊男子,她對吳希英囑咐了幾句,便叫了輛馬車,朝城南的望平街去了。
吳芝瑛跟她的丈夫住在一幢中型的老式洋房裏,院子很大,小洋樓座落在院子後麵,秋瑾的馬車從甬道駛入。院裏垂楊夾道,雖時至重陽,但花木繁茂,小池、假山、亭子、草地,頗有草木扶疏之勝。
車到樓前時,吳芝瑛已站在台階上了。她忽然站住了,驚訝得看著來人。
“你……”
秋瑾茫然看了一下自己,恍然大悟,“大姊,你不認識小妹了。”
“璿卿,”吳芝瑛又驚又喜,“你,你怎麼這身打扮,倒把我給唬住了。”
兩人不覺拉住手笑了起來。
客廳裏擺著精致的西式家具,隻是牆上的畫卷,都是些古畫精品,透出一派書卷氣,也點綴著主人的名士風度。
倆人牽著手進來坐下,有一個女仆獻上茶水。隻聽吳芝瑛說:“我聽說你早就回了國,可也不知到了哪裏,原來卻都在這上海。”
“大姊,你怎麼也到了上海?”秋瑾反問道。
“唉,南湖辦的報館為了擴大影響,去年初遷到上海,於是就在這裏住下了。”吳芝瑛忽然接著問,“璿卿,聽說你要辦報紙,不知準備怎樣了?”
聞聽此言,秋瑾不禁又鎖上眉頭。“準備都差不多,現在就是缺少資金,沒有辦法出版。我原想靠女界投股,隻是現在沒有一人投股。”
“別著急,既然到了上海,我替你想辦法。”說著,吳芝瑛讓女仆到裏屋拿出一個布包,交給秋瑾,說:“璿卿,這是我的一點積蓄,你先用著,過兩天,我替你找一些上層的名流,或許能讓她們投股。”
“大姊,”秋瑾緊緊抱住吳芝瑛,“謝謝你,大姊。”看著這位每次都在關鍵時候幫助自己的大姊,她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
正當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的時候,吳芝瑛的小女兒小夷跑了進來,細聲細氣地說:“媽媽,秋姑姑,飯好了,快到便廳裏用飯吧!”
午飯很豐盛,因為廉南湖不在家,就隻有她們倆帶著小夷進餐。吳芝瑛不斷地給秋瑾進酒,秋瑾也毫不推辭。在日本時,憂慮國事,秋瑾就曾屢屢豪飲,現在也頗有酒量。酒過數巡,秋瑾麵頰有些發紅,她霍地立起來,拱著手說:“大姊,今日我們難得滬上相見,席上有酒有菜,隻是缺少歌舞,小妹給你舞刀助興吧!”說著,她從腰間拔出那把閃閃發亮的倭刀,離開桌子,舞了起來。
秋瑾矯健的身軀,在刀影中騰躍旋轉,忽而疾速,忽而悠緩。吳芝瑛向女兒努努嘴,小夷機靈地跳到風琴前,奏起了雄壯激昂的樂曲。秋瑾越舞興致越高,伴著琴聲,唱起了自己新編的《勉女權歌》。
吾輩愛自由,勉勵自由一杯酒。
男女平權天賦就,豈甘居牛後?
願奮然自拔,一洗從前羞恥垢。
若安作國儔,
恢複江山勞素手。
……
直到夜幕降臨,秋瑾方從吳芝瑛的家裏出來。街上行人已經稀少,馬車輕快地往前跑著,她今天很高興,不僅見了離別數月的大姊,而且女報出版也有了眉目,這怎能不讓她興奮。整整一個下午,她們兩人促膝而談。秋瑾把在日本的一切都告訴了吳芝瑛,從三合會到同盟會,吳芝瑛激動得不得了,高興地說:“璿卿啊,璿卿,以前是我教導你,現在,看來是該你教導我的時候了。”想著想著,秋瑾不禁又唱起歌來。“吾輩愛自由……”
車夫一聽見秋瑾唱起歌來,就把鞭子往空中一甩隻聽“啪”的一聲脆響,那馬兒也跑得更歡了。在快到租界的時候,馬車突然“嗄”的一聲停住了,秋瑾忙問出了什麼事,隻聽那車夫抱怨道:“哪兒有的規矩。洋人的馬車為什麼就不能超?”原來,在上海的街道上,中國人的馬車不得超過在前麵行駛的洋人的馬車,隻見在秋瑾所坐馬車的前方,一輛四輪馬車正悠哉悠哉地走著。他們隻能跟在其後,秋瑾氣憤地揮一下拳頭,“有朝一日,一定要讓你們滾出中國去。”
馬車剛要進入租界的大門,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在秋瑾眼前一閃。
隻見那人背著一包碩大的行李,正同號房的老頭苦苦說著什麼。
寄塵。秋瑾一眼便看出那人是徐寄塵。
“停車。”秋瑾喊道。車還沒穩,她已跳了下來“自華。”那人猛得轉身,“啊?競雄。”徐寄塵喜出望外,“可算找到你了。”
“你,你怎麼來上海了?”秋瑾一臉疑惑。
“我從報上……”徐寄塵剛要說下去,秋瑾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哽咽道:“別說了,我知道了。”徐寄塵也忍不住把秋瑾摟在懷裏。
一直站在旁邊的號房老頭這時悄悄地溜回了房裏。
自從秋瑾離開南潯後,徐寄塵便一直打聽秋瑾的消息。當她看到秋瑾要在上海創辦《中國女報》的消息時,便毅然辭去了潯溪女校的校長之職,而且把自己在丈夫家的那份田產賣掉,總共籌了兩千元錢來到上海。
秋瑾領著徐寄塵回到屋裏時,吳希英也吃了一驚。她笑著說:“沒想到秋先生出去做了一天客,又領回一個客人來。”
秋瑾和吳希英又是給徐寄塵倒水,又是給她張羅飯,倒使徐寄塵有些不自在。
吳希英問:“徐校長,小淑她現在怎樣了?”
“哎,對了,你來了,小淑怎麼辦?”秋瑾也問起來。
徐寄塵笑著對吳希英說:“死丫頭,就別校長校長的叫啦,我早就辭啦。小淑現在跟我母親在一起,我準備在這兒安頓下以後,再把她接過來。”
“那倒不錯。寄塵,你既然來了,就不要走,我們一起來辦女報。”秋瑾懇切地看著徐寄塵。
“我們一起辦。”徐寄塵高興的答應著。
有了吳芝瑛的1000元和徐寄塵帶來的2000塊錢,秋瑾很快便在北四川路厚德裏租了一間大屋子,她又托廉南湖購了一套舊的印報機,並讓他們安裝好。準備好這些,就隻差把所有的稿件都整理來付梓印刷了。
這天上午,秋瑾和徐寄塵一直鑽在屋裏又寫又畫。秋瑾擬好了《中國女報發刊詞》,正要拿去給設計版麵的徐寄塵。忽然響起一陣輕脆的敲門聲。吳希英從旁邊趕忙跑過去。門開了,進來兩個身穿玄色長衫的男子,頭上戴著黑色的絲製禮帽,帽沿壓得很低,遮住了半個臉麵。
“兩位找誰?”秋瑾問道。
來人相視一笑,脫下禮帽。
“啊?成章,伯平!”秋瑾驚喜地喊了起來,“你們倆怎麼來的?”
“坐車來的。”陶成章笑著說。
屋裏的人都笑了起來,秋瑾連忙把徐寄塵和吳希英跟他們介紹了一下。
秋瑾說:“現在我還沒有收到同盟會的消息,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起義。錫麟去了安徽,我準備在這裏辦一份女報,把我們二萬萬女同胞也發動起來,一起恢複中華。”
“我們也是衝這來的。”陳伯平說:“我們一回國,就找了蔡元培先生,是他介紹了你的情況。我這次來就是要和你一起辦女報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秋瑾高興地說:“我們現在正缺人手。”
“墨峰現在是無路可走,他可是跑到你這來混飯吃。”陶成章這樣一說,大家又都笑了起來。
“伯平,你來看看這個。”秋瑾說著拿出了剛才寫好的女報發刊詞,陳伯平接過來,隻見上麵寫道:“世間有最淒慘、最危險之二字曰:黑暗。黑暗即無是非,無聞見……然則曷一念我中國之暗何如?我中國之前途危險何如?我中國女界之黑暗更何如?我女界之前途危險更何如?”
看到這裏,陳伯平竟不住念了起來,別人也靜靜坐下來聽。隻聽他念到“予乃奔走呼號於我同胞諸姐妹,於是而有《中國女報》之設……準則具左右輿論之勢力,擔監督國民之責任,非報紙而何?吾今欲結二萬萬大團體於一致,通全國女界之聲息於朝夕……以速進而大光明之世界,為醒獅之前驅,為文明之先導,為迷津筏,為暗室燈,使我中國女界中放一光明燦爛之異彩,使全球人種,驚心奇目,拍手而歡呼……”
“好啊,好啊。”陶成章在一旁拍手叫好。徐寄塵也高興得露出笑容。
經過他們商議,因為陶成章要回杭州,便讓陳伯平任編輯,徐寄塵任校對,秋瑾負責發行和總務,加緊出版第一期女報。
快到舊曆年底的時候,《中國女報》出了第一期,這天已是臘月初一,天空紛紛揚揚地飄著雪花,這雪花落到地上時就全化了,滿街道都是泥一樣的雪水,隻有在背陽的地方,雪才積在那裏,一塊一塊的。街上行人零零落落,而路旁高掛“玉液春”牌子的茶樓裏卻熱氣騰騰,樓上樓下坐滿了客人,有喝茶的,有嗑瓜子的,有飲酒猜拳的,也有閑聊天的。樓上的一角,幾個塗脂抹粉的女子正咿咿呀呀地唱著。時不時,幾個喝酒的人好像想起什麼似的,高喊一聲“好!”
秋瑾和吳希英抱了一捆《中國女報》,在街上散賣。然而卻很少有人問津,大多人隻是夾緊衣服匆匆地走,也不知他們到底在忙什麼?她們來到玉液春的樓下。
“秋姐,你在這兒歇會兒,我上樓去賣。”吳希英說道。
“我們一起上去。”秋瑾說。
“不,樓上你去不方便,讓我去。”吳希英說著已奔了上去,秋瑾隻好站在門口。
“新出版的《中國女報》。三十文一份,誰要看啊!”吳希英一邊上樓一邊嚷開了。
一個穿皮袍的男客,拿出三十文錢,買了一份。
“中國女報》買咧,女報!”
一個戴眼鏡穿著馬褂的老頭子也買了一份。
吳希英轉了一圈,見沒有別人要買,便下樓去了。
那位穿皮袍的男客,一麵嗑瓜子,一麵漫不經心地打開報紙。他以為這是上海灘上常見的那種風月小報,隻想找出幾條聳人聽聞的奸淫凶殺的消息。可是翻了半天,一條這樣新聞沒有,隻見上麵全是什麼“革命”啦,“光複”啦,就生氣地把報紙揉成一團,嘴裏咕噥著:“胡鬧,白花我三十個子兒。”接著便哼著小曲下樓去了。
那個鄰桌的老頭子翻開報紙,見上麵大字印著:
中國女報發刊辭
秋瑾
他不滿意地搖搖頭,用舌頭舔著手指,又翻到第二版,上麵也印著黑字大標題:敬告姊妹們老頭兒低低念一遍題目,喝一口茶,扶好眼鏡,又幹咳了兩聲,在那念了起來:“我最親愛的諸位姊姊妹妹們,我雖是個沒有大學問的人,卻是個最熱心去愛國、愛同胞的人。”他從眼鏡上麵看了看周圍的人,見鄰桌幾位都看著他,便接著讀下去:“如今中國不是說有四萬萬同胞嗎……我們的兩萬萬女同胞,還依然黑暗地活在十八層地獄,一層也不想爬上來。”
“這是什麼話?”老頭子停了一下又念道“足兒纏得小小的,頭兒梳得光光的;花兒,朵兒,紮的,鑲的,戴著;綢兒,緞兒,滾的,盤的,穿著;粉兒白白,脂兒紅紅的搽抹著。一生隻曉得依傍男子,穿的、吃的全靠著男子……這些花兒,朵兒,好比玉的鎖,金的枷;那些綢緞,好比錦的繩,繡的帶,將你束得緊緊的……”
兩個唱小曲的姑娘已停了下來,一邊擦著胡琴,一邊仔細地聽。
老頭兒越讀越覺得不對勁兒,最後將報紙扔到桌子上,拍著報紙說:“上當,上當。這是煽動女人造反的文章。女人也要平等平權,到社會上工作,這簡直是母雞啼鳴了。”
老頭兒一轉身,看見兩個賣唱的姑娘正看著他,便衝著嚷道:“你們看什麼?這是洪水猛獸,你們切不可胡亂相信。”說著便急急付了茶資,揣上報紙下樓去了,邊走邊嘀咕:“這種報紙,不禁還了得?”
玉液春的茶樓依然是一片熱氣騰騰,茶客們依然喝茶,聊天,聽小曲兒……
窗外的雪花依然飄著,天地間灰蒙蒙的一片,遠處的山隱隱約約,隻是一抹灰色的暗影。雪很大,地上已經厚厚的一層,看不見田裏的莊稼。馬車在雪地上“哧哧”地奔著,已經快到紹興了。離家越近,秋瑾越感到難過。
正當她忙碌著準備第二期《中國女報》時,母親病亡的噩耗忽然給她迎頭一擊,弟弟秋宗章的電報很簡單:母亡速歸。她已不記得有多少日子沒有見到母親。去年剛回國時,她到和暢堂去看了一次她。家道的中落,使母親也不得不親自去料理繁瑣的家務,那時,母親就已日漸蒼老,一幹活就拚命地咳。為了安慰老人,那次,她特意到紹興照了張大相片,放在老人的床頭。沒想到,不到一年,母親竟匆匆去了。秋瑾望著馬車外麵紛紛的雪花,淚水默默地順著臉頰落下來。
秋瑾到家時,已近傍晚。雪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院子裏很靜,地上沒有雪,好像剛被掃過。
她衝進堂屋。正中是母親的靈位,有三柱香在燃著,屋裏很暗沒有人。秋瑾扔掉手中的箱子,“撲通”一身跪倒在地,放聲痛哭。
多少年了,為了自己,也為了受難的同胞、姊妹,她隻身一人,離家出外,一直懷念母親卻不及回家探望一次,到現在,竟再也見不到母親了。
過了一會兒,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
“閨瑾(秋瑾小名)!”“大姊!”“大姊!”。
門外的人一見到跪在地上的秋瑾,便都喊了起來。
秋宗章和秋閨把秋瑾扶了起來,讓她在一旁坐下。秋譽章也過來坐了下來。
“回來就好,給母親燒點紙,焚柱香,也算盡點孝道。”秋譽章緩緩地說。
“母親已經下葬了,今天是七日,我們都到墳上去了。沒想到你就到了。”宗章在一旁說。閨□在一旁看著大姊,沒有說話,她已嫁到湖南一個舉人家裏,是在母親病危時趕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