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瑾醒來時,太陽已經爬上樹梢,幾隻麻雀在枯幹的樹枝上焦躁地跳躍著,一道陽光從白紙的窗格裏射進來,照在床上,暖烘烘的。
幾日裏為了反對取締規則的奔跑使秋瑾感到十分疲勞,她仍舊躺在床上。昨天晚上,天華的痛訴不是沒有道理。中國人,什麼時候才能萬眾一心呢?即使這些自賦英才的留學生們,也都是互相抵牾,麵對那些趾高氣揚的日本人,難道我們隻是一味抱怨自己的貧弱?!秋瑾歎了口氣,側過身子,去看窗外那幾隻麻雀。
事到如今,秋瑾反倒異常地平靜,回國去。從昨天晚上陳天華一走,她就這樣想,可憐那麼多受盡屈辱的姐妹,仍然看不到套在頭上的枷鎖。伯蓀現在怎樣,也不知他們的起義策劃得怎樣?還有,芝瑛姐,是在北京,還是回了紹興。
正當秋瑾在床上胡思亂想的時候,門口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隻聽樓下的下女喊道:“先生,你不能上去,秋先生還沒有起床。”而這時,那人已到臥房門口叭叭地敲起門來。
秋瑾趕忙從床上起來。昨晚她是合衣睡下的,這幾天以來她一直如此。她到鏡前攏一攏頭發,連忙去打開門。隻見劉道一焦急地站在門外。“星台……星台他跳海自盡了。”一見秋瑾,劉道一趕忙說道。
“什麼,”秋瑾一把抓住劉道一的手臂,“你,你聽誰說的?”
“你看,”劉道一拿出一遝信箋,“早上天還沒亮他就一個人出去了,我們都沒在意。後來在臥室裏發現了他的絕命書。”
“走,快走!”秋瑾發瘋一般奔了出去。
劉道一不知所措,也跟著跑了出來。
冬天的大森灣(日本一個海灘)一片灰暗,青黑的海水泛起白沫,拍擊著嶙峋的礁石。一陣陣海風透出陣陣寒氣。秋瑾一口氣跑到海灘,這裏一個人也沒有,出海的漁船還未回來,隻在天邊隱約見幾個黑色的小點,眼前隻有灰黑的海,蒼白的浪。
秋瑾默默地站著,冰冷的淚水滾落到沉沉的河灘上。她在心裏暗暗祈禱,天華,你就放心去吧。到大海的彼岸去安息,去等待那頭睡獅的覺醒,你是我們軒轅子孫的英魂。
劉道一遠遠地看著秋瑾,不敢過來。他知道,現在還是不打擾她的好。
陳天華的追悼會在12月10日舉行。當地幾乎所有的留日學生都來了,二百多人擠在一間不大的會議室裏。儀式很簡單。在廳前的牆壁上掛了一幅陳天華的畫像,周圍用黑布和白紙的花裝飾起來。大家在此麵對畫像默哀幾分鍾,然後靜靜坐在一旁,等待隨後的會議。
會議在劉道一的主持下進行。許多與陳天華生前一起的朋友都走上前去,哀悼陳詞。有人主張立即罷課,全體回國,有人表示還須從長計議。秋瑾最後一個走上前台,她眼含淚花,但語氣平靜:“星台之死,諸位都已聽說。當初戊戌之變,就有六君子以身獻法,終落得新政之行。我中華之邦,千載文明,然今日卻事事為人所挾,痛哉!難道我華夏民族將永遠如此下去嗎?問題在我而不在人,天上不會憑空落下肉餅,束手等待更不會有好的出路,我並不強求眾位都要回國,以待其辱,然不論如何,都必須以民族國家為重。內有滿賊,外有洋匪,我華夏何時而盛耶?願諸位都銘記星台之死,以勉誌氣。但有一點,如有人回到祖國,投降滿虜、賣友求榮、欺壓漢人,就吃我一刀!”說著,秋瑾忽然聲色俱厲,“咻”地從腰間拔出倭刀,插到桌上。
台下一片騷動,繼而議論紛紛。
隨後的幾天裏,回國的人多了起來。有的是激於義憤,有的則以為在此等待,多呆也是無益。12月14日,204人集體離日回國,到20日,人數已增到2000人左右。
秋瑾這幾日也在收拾行囊,與所有一起學習過、工作過的朋友們告別。孫中山與黃興去了南洋,準備從緬甸進攻廣東,在東京的同盟會員也意見不一。保皇派又日漸氣盛,大肆鼓吹立憲。但不論怎樣,有一點,大家對“取締條約”都感到不舒服。
臨行前的一天,秋瑾正在屋裏整理書櫥中的詩箋。下女送來了報紙,她沒在意,順手放到一邊,因為她知道無非就是些日本軍士如何如何驍勇善戰,如何讓俄國人頭痛。
不一會兒,陳伯平忽然興衝衝奔進屋來,見秋瑾還在收拾東西,便說:“別收拾了,競雄,日本政府已經答應緩行取締規則。”
“什麼?你聽誰說的?”
“日日新聞》上已經刊了。”
秋瑾又趕忙去找剛才那份報紙。果然,在一版的下麵印著:“奉政府決定緩行對清國留學生之取締規則……”
勝利了!勝利了!日本政府妥協了。秋瑾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陳伯平等了一會兒,說:“競雄,我看你就不用回去了。”
“不,墨峰,我已打定主意,我要回國去做些實際的事。一年多來,我們隻是在這裏學習,但我覺得,中國之事,在於變,我不能再等下去。去動手,去改變那陳腐的一切。如果我們隻是學完所有的技術,而不去改變社會,一切都隻是空的。”
“可是……”陳伯平還想說什麼。
秋瑾打斷了他。說,“你就不要說了。我希望你能好好學習製造炸藥,也快點回國來,我們一起去推翻滿虜的統治。”
“好,競雄!”陳伯平激動地答應著。
12月25日,秋瑾登上了從橫濱開往上海的輪船。結束了為期一年半的留學生活,回到瘡痍滿目、危機重重的祖國。船在黃海中緩緩地行駛著,碧色的浪濤一個一個被船頭劈得粉碎,它們在船尾翻滾著,喑噁著,好像痛斥利刀的殘暴,又好像哭泣自己的悲哀。想著前方的祖國,秋瑾心裏沉沉的,她已不像初次去日本時那樣激動和慷慨。那時,她心裏是火一樣的希望,而現在,一切都好像隻是一種使命,一種沉甸甸的使命。她沒有理由拒絕,更沒有理由逃避,隻有向前走。
她想起了第二次去日本時寫的一首小詩:
萬裏乘風去複來,隻身東海挾春雷。
忍看圖畫移顏色,肯使江山付劫灰!
濁酒不銷憂國淚,救時應付出群才。
拚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
東瀛兩載,世事依然,興許現在回國去,才能做出有用的事。隻盼一切都能盡快改變。
秋瑾回國以後,經陶成章等人介紹,來到湖州南潯鎮的潯溪女學教書。
這是一個不大的鎮子。一條潯河把它分為南北兩半。河的南麵是幾百戶人家,大都種田打魚,北麵沿河是一條街道,沿街是一溜店鋪,每逢雙日,這裏作買作賣的,人來人往,很是熱鬧,潯溪女校就在這條街道的東頭,再往東,便沒有什麼住家,隻是一片田疇。盡管外麵的世界今兒個變法,明兒個新政,這裏的人們還是那樣平靜的生活著。他們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整天裏拖著一條長長的辮子,逢人就作揖打千兒,或讓人作揖打千兒,趕上高興,就拿出糶米的幾文錢,到小茶館要一壺酒,或許還能看看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唱小曲兒的。在街上呆一下午後,便多了幾個月在家門口大樹下的談資。南潯鎮上的一切,藥店、茶館、當鋪、雜貨店……所有一切都像康熙爺那會兒一樣。而些微有點文明氣息的就是鎮東的女校,學校的女孩子不僅僅像男人一樣去讀書,而且穿著鄉下人看來怪模怪樣的短袖衣服。學校大多數女孩子是被老師硬請去的,因為人們都覺著她們根本用不著念書。當然,學校也就不向她們收學費。
秋瑾就在這裏給孩子們教算術和物理,她等待著徐錫麟在安徽的消息。
女校的校長叫徐寄塵,自幼生長於書香門第,乃南潯鎮上有名的才女,15歲時許配給了鎮上一個姓朱的秀才,但婚後不到兩年,丈夫便暴病而亡,因為沒有子女,便回到娘家居住,從此閉門不出。直到去年“新政”之時,縣太爺讓鎮上的幾個富戶出資修建女校,因沒有別人,才請她來當教習。三個月後,原來的校長回到縣裏去了,於是她又做了校長。
一天,秋瑾去徐寄塵的屋裏,忽然發現她一個人伏於案前哭泣,就問緣故。徐寄塵見瞞不過,便實話實說。原來她的妹妹徐小淑得了病,一連幾天高燒不退,請了中醫診治,服了幾副草藥也未見效,眼見人已在床上日漸消瘦下去。秋瑾想到自己在日本學過看護,便說:“走,我去看看,或許有用。”
此後的十多天,秋瑾日夜守候在徐小淑身邊,調羹勸藥,悉心照料,把學到的一些醫學護理知識全都用上了。而且,她托人到城裏買來幾味西藥,半個月後,徐小淑蒼白的臉頰上漸漸現出了紅潤,眼睛也有神了。不到一個月,竟能下床走動。徐寄塵喜出望外,一見到秋瑾,便不住道謝,秋瑾又把她譯的《看護學教程》送給她,讓她學習一些新的護理手法。
徐寄塵有個嗜好,經常一個人悶在屋不停地抄寫,秋瑾很納悶。這天傍晚,秋瑾乘給徐小淑送藥的機會,推開了她的房門。又見徐寄塵彎腰弓背,在桌上吃力地抄著,桌案一邊,堆滿了各樣的碑貼。
“寄塵,你這又是何苦呢?”秋瑾笑著問道。
徐寄塵套上筆帽,歎了口氣,“閑來無事,一個女子,又有何為?隻不過借以消遣罷了。”
秋瑾看了看那抄寫得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蠅頭小楷,不覺歎道:“想我們女子,世世代代受人欺壓,大多不懂文化,更不用說技能,隻是做為男子的玩物。你是個知書達禮之人,現代時勢日變,你也該做些有用的事才對啊!”
“可我們又能怎樣呢?”
秋瑾推開桌上的碑貼,坐了下來,說:“咱們遠的不說,近的眼前就可以做,你是校長,應該給學生們教有用的功課,可現在還學什麼孝經、女兒經,念什麼‘生男如狼,猶恐其,生女如鼠,猶恐其虎。’這樣的學生,以後怎麼能自立呢?”
“那你看應該怎麼辦?”徐寄塵有些心動。
“我們可以教物理、會計、看護、管理,學生出了學堂可以自謀出路,既對他人有利,又不致完全依賴男子,何樂而不為呢?既是辦新學,就得有新學的樣兒。”
“嗯。”徐寄塵也暗自點頭答應著,是啊,她也覺得老教四書五經,沒有什麼意義,但就不知該怎麼辦?於是,她讓秋瑾開出一張新的課目表。一個禮拜後,潯溪女校的課表上便多出了幾門從未見過的課:會計、地理、衛生,還有日語。
課目的改動使幾個教古經的老師很不高興。很快,新來女教員改動女校教育的事便在南潯的茶館裏傳開了。
這幾天秋瑾上課,總看見窗外站著一個女孩,當她每次轉過頭去在黑板上寫題目時,那女孩就在窗外看,她一轉過身,那女孩又縮回頭去,她以為這是想來上課而家裏又不讓的。等快下課時,她寫好題目,急忙從教室出來,想去招呼那小女孩,誰知小女孩一見秋瑾出來,竟一溜煙地跑掉了。
回來後見教室裏的學生笑成一片。
後排一個女學生站起來,嗲聲嗲氣地說:“秋先生,她不是學生,是我家的使喚丫頭。”說著那女學生又坐下了。
秋瑾沒有說話。那個站起來的女學生是校董阮伯軒的孫女。
第二天是日曜日(星期天),秋瑾帶著學生們到野外去采集植物標本,那小女孩也來了,背著個小筐遠遠地跟著。
在中午吃午飯的時候,學生們都拿出各自的幹糧湊在一起。那女孩就遠遠地走開,蹲在水邊用個小木棒劃著什麼。
秋瑾乘那小孩不注意,悄悄地從身後走過去,隻見那女孩在沙地上寫著:地球五大洲,亞澳美非歐;世界三大洋,印度大西太平洋。這正是昨天秋瑾在地理課上教學生的。她又驚又喜,衝上去一把抱住了那小女孩。那小女孩一驚,竟“哇”的哭起來。
秋瑾撫摸著她單薄的脊梁,說:“不怕,不要哭。”秋瑾讓那小女孩坐下來,問起她的身世。原來,這小女孩叫吳希英,她記不得自己的爹媽,隻知道爺爺活的時候是湖州鄉裏的花農,後來不知怎的欠了阮伯軒家的錢,便到阮家做了花匠。爺爺死後,自己便留在阮家抵債。
吳希英惹人憐愛的瘦小臉蛋上,生著一張嬌小的嘴,端正高隆的鼻子上,有一雙黑而透亮的眼睛。她總是膽小而怯懦的看著所有的人,就像一隻剛經過暴風雨的小麻雀。
秋瑾說:“不要難過,以後,你盡管來教室裏上課好了。”
小女孩驚疑地點了點頭。
吳希英上課很用功,而且很勤快,講堂的裏裏外外都被她打掃得幹幹淨淨。秋瑾還送給她鉛筆和練習本,這使吳希英十分高興。
然而,這一作法又使得別的許多人大為不滿。一天上課,那個嗲聲嗲氣的學生跑到秋瑾跟前,說:“我媽說,以後不準吳希英陪我上學了。還說丫頭和主人平起平坐,從來就沒有這樣的規矩。”
秋瑾氣憤地回到教員室,不想一進門,一個教古文的教員冷笑著說:“嘿,吳希英這次可釣上了金龜,找到了有錢有勢的幹媽媽了。”秋瑾一下又跑了出來,她不願跟這些人理論。身後,是一串陰陽怪氣的笑聲。
阮伯軒知道此事後,認為機會到了,便鼓動一些教員和學生家長來反對秋瑾,認為秋瑾“不男不女,助婢抗主,有違禮教,不能為人師表。”並且要求徐寄塵辭退秋瑾。
可是好幾天過去了,徐寄塵並未辭退秋瑾,阮伯軒於是親自來見徐寄塵,“徐校長,這秋瑾,不從婦道,行為奇異,說不定乃是從日本回來的激進黨,潯溪女校怎能容留這種人。”他見徐寄塵隻是默默坐著,便拍著桌子威脅:“我是校董,徐校長,你不聽我之言,這女學可就難辦了。”
正當阮伯軒跟徐寄塵拍桌子時,徐小淑悄悄跑了出來,把此事告訴秋瑾,秋瑾一聽,這幾日的氣全上來了,她立刻跑到徐寄塵的屋子。
阮伯軒一見秋瑾怒氣衝衝的樣子,急忙陪上笑臉。
秋瑾衝著阮伯軒喊道:“你有話,找我好了,別找軟的欺負。”
“哪裏,哪裏。我隻是和徐校長談談公務。這潯溪小地,偏僻之極,像您這樣的留洋學生豈不埋沒了。”阮伯軒皮笑肉不笑地說。
“哼,”秋瑾轉過身,對著在一旁落淚的徐寄塵說:“自華,你太懦弱了,我們女子要想爭口氣,就得同他們鬥。”
秋瑾又轉過身,對阮伯軒說:“阮董事,請你放心,我不會在你這裏久待的。”
隻見徐寄塵也“霍”地站起來,說:“隻要我當一天校長,就決不辭退秋先生。阮董事,你請回吧。”
阮伯軒哼了一聲,悻悻地出門走了。兩個女子,卻抱在一起,落下淚來。
過了半晌,秋瑾緩緩地說:“寄塵,你不必擔心,我已準備去上海。”
“啊?”徐寄塵一愣,“璿卿,我不怕,這點小事,我並不怕。我隻是因為無人理解我們而難過。你,你幹嗎要走?”
“上海的陶先生已經來信,請我過去,我也想了多日。準備去辦一份報紙,去宣傳,我們需要被人理解,我們的姐妹需要站在一起。這樣的世界,應該被打破了。”
“璿卿……”徐寄塵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20世紀初的上海,到處一片喧囂吵鬧。外國巡捕趾高氣揚,來回地在街上踱著步,許多穿著袍子馬褂,留著長辮的行人頭也不抬,隻是匆忙地走著。時而,一些鼻上架著藍片子金絲腳眼鏡的時髦男女,在街上肆無忌憚的忽然大聲說笑,惹得周圍的人都轉過來去,然後便是幾聲低低的抱怨,仍然低頭去做自己的事,路旁的店鋪裏,傳出留聲機靡靡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