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瑾挑了三幅,一摸口袋,卻發現自己並未帶錢,急忙說道:“抱歉得很,我身上沒有帶錢,請大姐稍等,我家就在這巷中,我片刻就回來。”
“不忙,”那人道:“你既然喜歡,就先拿去吧,我也居此巷中,敢問府上是……”
“噢,我丈夫王子芳,在戶部任職。”
“那就行了,我叫吳芝瑛,我丈夫也在戶部任職,曾提到過一個叫王子芳的,敢情就是府上了。這字畫你先拿去,你什麼時候方便,把錢送來就行。”
“那,那我秋瑾就先拜領了。”秋瑾收了字畫感激地望著那位大姐,那人衝她笑了笑,又去招呼別的主顧。
此後,秋瑾與這位吳芝瑛互相來往,漸成莫逆。這吳芝瑛是清末“桐城派”學者吳汝綸的女兒,其丈夫康泉,號南湖,思想開明,曾設開明書局,多與報界往還。秋瑾與吳芝瑛都擅長詩詞,且思想都趨於革新,詩文相和,“文采昭曜,盛極一時,見者鹹驚以為珊瑚玉樹之齊輝而並美也”。兩人可謂“曾因同調訪同涯,知己相逢樂自偕”。在吳芝瑛的家裏,秋瑾讀到了一些當時出版的新報,大量的新思想使她感觸很深,衝破家庭追求新生活的願望也越來越強烈。這時她寫的一首《滿江紅》充分體現了她的苦悶徘徊。其詩曰:
小住京華,早又是中秋佳節,為籬下黃花開遍,秋客如拭,四麵歌戲終破楚,八麵風味徒思浙。苦將儂強派作蛾眉,殊未屑。身不得,男兒烈,心卻比,男兒烈。算平生肝膽,固人常熱,俗子胸襟誰識我?英雄末路當磨行,莽紅塵何處覓知音?清衫濕!再說王子芳這次到京之後,比之以前行為更加放蕩。
不僅飲酒、賭博,而且經常出入於煙花巷之中。早上,他遲遲才爬起床,提著鳥籠到茶館溜達一趟,然後才乘轎子到戶部衙門點個卯。中午一覺睡到黃昏,起來時精神抖擻,於是糾集一群朋友,進出花樓酒會。
這一天,吳芝瑛帶來一本盧騷(現譯盧梭)的《民約論》。
秋瑾問:“盧騷是什麼人?”
“法國人,”吳芝瑛道,“一個法國思想家。”
“這《民約論》又是什麼意思?”
“我聽南湖說,盧騷可是個大學問家,他認為天下人生來都是平等的,皇帝官宦隻不過是天下人的公仆,而平民百姓才是天下的主人。”吳芝瑛滔滔不絕“他還說,公仆如果不聽百姓的話,便可以撤換掉。”
秋瑾吐了吐舌頭,“天下竟有如此大膽之人,我倒要將這本書看個明白。”
兩個人正說話,王子芳闖了進來,問:“什麼好書讓你們談得如此起勁?讓我也瞧瞧。”
秋瑾知道遮攔已來不及了,便索性把書扔到王子芳麵前,王子芳拿起來翻了翻,說:“盧騷?我隻聽說過屈原寫過一篇‘離騷’,這個騷是什麼啊?”
“這是‘離騷’的續篇。”秋瑾不耐煩地說。
吳芝瑛一聽此言,差點笑出聲來。王子芳學識淺薄,也不知秋瑾所說是什麼,隻道真有個“續篇”自己不知道,怕讓客人笑話,便搭訕著走出去了。
秋瑾朝王子芳的背影瞥了一眼,說道:“瞧這個人,我怎能和他談到一處?我真羨慕你,有一個有見識、有學問的丈夫。”
吳芝瑛笑了笑,沒說什麼。突然她看見秋瑾書桌上一首小詩:
幽巡烽火幾時休?聞道中洋戰未休。
諫室空懷憂國恨,難將巾幗易兜鍪。
吳芝瑛看完詩,忽然好像想起什麼似地對秋瑾說:“璿卿,我看你一肚子抱負和熱情,全都寄托在詩詞之上,你何不寫些別的東西?”
秋瑾不解地問:“我還能寫些什麼呢?”
“你可以跟南湖一樣,寫點關於國事的文章。”
“我?”秋瑾有些驚詫。
“南湖最近辦了一封報紙,正愁沒有女子的文章你何不寫一篇?”吳芝瑛道。
“他能登嗎?”秋瑾問。
“你肯寫,他就能登。”吳芝瑛鼓勵秋瑾。
幾天以後,廉南湖辦的報紙上果然刊出一篇署名“鑒湖女俠”的文章,題為《談女權》。文章說,上天生人,男女本無差別,女子才智亦不比男人差。隻是女子不讀書,沒有獨立謀生之本領,故事事隻能依靠男人,這樣才不得不受製於男子。因此,我們的社會,必須讓女子讀書,提倡男女平權,在家庭實行革命。
出版那天,吳芝瑛拿著報紙跑到秋瑾家,衝秋瑾興奮地說:“璿卿,你看,這不是登出來了嗎?”
秋瑾捧了報,亦是喜出望外,說道:“我還有許多話要寫出來呢!”
晚上,王子芳不知怎的知道這“鑒湖女俠”是妻子璿卿,拿著這份報紙就回了家。他氣急敗壞地對秋瑾說:“你竟然寫這樣的文章!一個女人這樣做不太丟人了嗎!”
“你害怕了嗎?”秋瑾反倒異常鎮定,她感到“家庭革命”似乎就要從她自己開始了。
又過了幾天,吳芝瑛興衝衝地跑來對秋瑾說:“這幾天,外麵又叫嚷革命,說不久朝廷要派五大臣去西洋考察,實行”新政“我看咱們女子也不能落在後頭,如今京城裏的婦女都纏小腳,我想組織一個”天足會“讓大家都放開腳,跟外國人一樣,你看如何?”
“太好了!這可是個好主意!我們不知道有多少姐妹飽受纏足之苦。你發起,我參加。”秋瑾非常高興,至今仍深深記得幼年纏足時的痛苦,所以對這事極其熱心。
秋瑾說做就做,她不僅自己放了腳,而且馬上召集家裏傭婦,要她們三天之內也都把腳放了,否則便辭退她們,並答應給她們每人一雙“文明鞋”。同時她宣布自己女兒燦芝永不纏足。之後,她又四處奔走,到自己熟悉的人家宣傳天足的好處,勸女人們放足。
王子芳聽說此事極其惱怒,一天午後和秋瑾大吵一場:“這成什麼體統?自己不纏足也就罷了,還要到處嚷嚷。現在衙門裏都拿此事當作笑話恥笑我。”
“女人也是人,不能讓她們守著一雙小腳痛苦一輩子。”秋瑾斬釘截鐵地說:“你們男人為何不也纏上腳試試?”
“女子在家從父,出門從夫,夫死從子,這些祖矩你懂不懂?我不能讓你敗壞了家風。”
“家風?你給兒女們立了什麼家風?”秋瑾毫不相讓。
“這……是什麼話!難道你們這麼幹,就是男女平權,就是家庭革命?”王子芳語氣軟了下來。
這時,一個老家人走進院子,手裏捧了一個朱漆描金的拜盒,稟道:“老爺,曾家二爺來了貼子,請您過去。”
“嗯,知道了。”王子芳接過拜盒,趁勢到裏間去換衣服。他打開盒子一看,裏麵是一張粉紅紙印的妓院請客票。上書“飛請大人即臨韓家譚春喜閣一敘。”署名“曾××”。
王子芳讓丫環秀蓉給他拿出嶄新的花緞袍子,腰間佩上扣帶,四周叮鈴噹啷地掛上打簧金表、檳榔荷包、漢玉刻件。再戴上翡翠戒指。穿戴整齊後,又對著西洋鏡顧影自憐地梳一下發辮,戴好閃亮的黑緞紅結西瓜帽。正待出門,突然看見身後的丫環,便轉身喝道:“還在這兒愣什麼?吩咐門房備車馬。”
“是!”丫環答應一聲,急步而出。
看著王子芳的背影,秋瑾從窗口回到桌前坐下,緩緩地拿起一本書,臉上是一片深沉的寂寞和悲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