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薄不賺錢,忠厚不折本。

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脫了油,挑了空擔出寺。其日天氣晴明,遊人如蟻。秦重繞湖而行,遙望十景塘,桃紅柳綠,湖內畫船簫管,往來遊玩,觀之不足,玩之有餘。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轉到昭慶寺右邊,到個寬處,將擔兒放下,坐在一塊石上歇腳。近側有個人家,麵湖而住,金漆籬門,裏麵朱欄內一叢細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見門庭清整。隻見裏麵三四個戴巾的從內而出,一個女娘後麵相送。到了門首,兩個把手一拱說聲“請了”,那女娘竟進去了。

秦重定睛覷之,此女容顏嬌麗,體態輕盈,目所未睹,準準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個老實小官,不知有煙花行徑,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麼人家。方在凝思之際,隻見門內又走出個中年的媽媽,同著一個垂髫的丫鬟,倚門閑看。那媽媽一瞧著油擔,便道:“阿呀,方才要去買油,正好有油擔子在這裏,何不與他買些?”那丫鬟取了油瓶出來,走到油擔子邊,叫聲“賣油的”。秦重方才知覺,回言道:“沒有油了。媽媽要用油時,明日送來。”

那丫鬟也識得幾個字,看見油桶上寫個秦字,就對媽媽道:“那賣油的姓秦。”媽媽也聽得人閑說,有個秦賣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分付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來時,與你做個主顧。”秦重道:“承媽媽作成,不敢有誤。”那媽媽與丫鬟進去了。

秦重心中想道:“這媽媽不知是那女娘的什麼人?我每日到他家賣油,莫說賺他利息,圖個飽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正欲挑擔起身,隻見兩個轎夫抬著一頂青絹縵的轎子,後邊跟著兩個小廝,飛也似跑來。到了其家門首,歇下轎子,那小廝走進裏麵去了。秦重道:“卻又作怪!看他接甚麼人?”

少頃之間,隻見兩個丫鬟,一個捧著猩紅的氈包,一個拿著湘妃竹攢花的拜匣,都交付與轎夫,放在轎座之下。那兩個小廝手中,一個抱著琴囊,一個捧著幾個手卷,腕上掛碧玉簫一枝,跟著起初的女娘出來。女娘子上轎,轎夫抬起,望舊路而去。丫鬟,小廝,俱隨轎步行。秦重又得細覷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擔子,洋洋而去。

不過幾步,隻見臨湖有個酒館。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見了這女娘,心下又歡喜,又氣悶,將擔子放下,走進酒館,揀個小座頭坐了。酒保問道:“客人,還是請客,還是獨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來獨飲三杯。時新果子一兩碟,不用葷菜。”

酒保斟酒時,秦重問道:“那邊金漆籬門內是什麼人家?”酒保道:“這是齊衙內的花園,如今王九媽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見有個小娘子上嬌,是什麼人?”酒保道:“這是有名的粉頭,叫做王美娘。人都稱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精。來往的都是大頭兒。要十兩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當初住在湧金門外,因樓房狹窄,齊舍人與他相厚,半載之前,把這花園借與他住。”

秦重聽得說是汴京人,觸了個鄉裏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幾杯,還了酒錢,挑了擔子,一路走,一路的肚子打稿道:“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落於娼家,豈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於娼家,我賣油的怎生得見!”又想一回,越發癡起來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終日挑這油擔子,不過日進分文,怎麼想這等非分之事?正是癩蛤蟆在陰溝裏想著天鵝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孫,我買油的縱有了銀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聞得做老鴇的專在錢鈔,就是個乞兒,有了銀子,他也就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清清白白之人?若有了銀子,怕他不接!——隻是那裏來這幾兩銀子?”一路上胡思亂想,自言自語。

你道天地間有這等癡人!一個做小經紀的,本錢隻有三兩,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個春夢?自古道:“有誌者,事竟成。”被他千思萬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他道:“從明日為始,逐日將本錢扣出,餘下的積趲上去。一日積得一分,一年也有三兩六錢之數,隻消三年,這事便成了;若一日積得二分,隻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來想去,不覺走到家裏,開鎖進門。隻因一路上想著許多閑事,因來看了自家的床鋪,慘然無歡,連夜飯也不要吃便上了床。這一夜翻來複去,牽掛著美人,那裏睡得著:

隻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馬。

捱到天明,爬起來就裝了油擔,煮早飯吃了,鎖了門,挑著擔子,一徑走到王九媽家去。進了門,卻不敢直入,舒著頭往裏麵張望。王九媽恰才起床,還蓬著頭,正分付保兒買飯菜。秦重認得聲間,叫聲:“王媽媽”。九媽往外一張,隻見秦賣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擔進來,稱了一瓶,約有五斤多重,公道還錢。秦重並不爭論。王九媽甚是歡喜,道:“這瓶油隻勾我家兩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來,我不往別處去買了。”

秦重應諾,挑擔而出。隻恨不曾遇見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顧,少不得一次不見二次見,二次不見三次見。隻是一件:特為王九媽一家挑這許多路來,不是做生意的勾當。這昭慶寺是順路,今日寺中雖然不做功德,難道尋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擔去問他,若扳得各房砂做個主顧,隻消走錢塘門這一路,那一擔油,盡勾出脫了。”

秦重挑擔到寺內問時,原來各房和尚也正想著秦賣油。來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買他的油。秦重與各房約定,也是間一日便送油來用。這一日是個雙日。自此日為始,但是單日,秦重別街道上做買賣,但是雙日,就走錢塘門這一路。一出錢塘門,先到王九媽家裏,以賣油為名,去看花魁娘了,也有一日會見,也有一日不會見。不見時費了一場思想,便見時也隻添了一層思想。正是: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此情無盡期。

再說秦重到了王九媽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沒一個不認得是秦賣油。時光迅速,不覺一年有餘。日大日小,隻揀足色細絲,或積三分,或積二分,再少也積一分。湊得幾錢,又打換大塊頭。日積月累,有了一大包銀子,零星湊集,連自己也不知多少。

其日是單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去做買賣,看了這一大包銀子,心中也自喜歡。“趁今日空閑,且把去上一上天平,見個數目。”打個油傘,走到對門傾銀鋪裏,借天平兌銀。那銀匠好不輕薄,想著賣油的多少銀子,要架天平,隻把個五兩頭等子與他,還怕用不著頭紐哩!秦重把銀包解開,都是散碎兩。大凡成錠的見少,散碎的就見多。銀匠是小輩,眼孔極淺,見了許多銀子,別有一番麵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許多砝碼。秦重盡包而兌,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剛剛一十六兩之數,上秤便是一斤。

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兩本錢,餘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費,還是有餘。”又想道:“這樣散碎銀子,怎好出手?拿出來也被人看低了。見成傾銀店裏方便,何不傾成錠兒,還覺冠冕。”當下兌足十兩,傾成一個足色大錠,再把一兩八錢傾成水絲一小錠。剩下四兩二錢之數,拈一小塊。還了傾錢。又將幾錢銀子,置下鑲鞋淨襪,新褶了一頂萬字頭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漿洗得幹幹淨淨,買幾根安息香,熏了又熏。揀個睛明好日,侵早打扮起來:

雖非富貴豪華客,也是風流好後生。

秦重打扮得齊齊整整,取銀兩藏於袖中,把房門鎖了,一徑望王九媽家而來。那一時好不高興!及至到了門首,愧心複萌,想道:“時常挑了擔子,在他家賣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開口?”

正在躊躇之際,隻聽得呀的一聲門響,王九媽走將出來。見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濟楚?往那裏去貴幹?”

事到其間,秦重隻得老著臉,上前作揖。媽媽也不免還禮。秦重道:“小可並無別事,專來拜望媽媽。”那鴇兒是老積年,見貌辨色,見秦重恁般裝束,又說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個丫頭,要嫖一夜,或是會一個房。雖然不是個大施主菩薩,搭在籃裏便是菜,捉在籃裏便是蟹,賺他錢把銀子,買蔥菜也是好的。便滿臉堆下笑來,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處。”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隻是不好啟齒。”王九媽道:“但說何妨;且請到裏麵客座中細講。”

秦重為賣油雖曾到王家準百次,這客座裏交椅還不曾與他屁股做個相識,今日是個會麵之始。王九媽到了客座,不免分賓而作,對著內裏喚茶。

少頃,丫鬟托出茶來,看時,卻是秦賣油,正不知什麼緣故,媽媽恁般相待,格格低了頭隻管笑。王九媽看見,喝道:“有甚好笑!對客全沒些規矩!”丫鬟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

王九媽方才開言問道:“秦小官有甚話要對老身說?”秦重道:“沒有別話,要在媽媽宅上請位姐姐吃杯酒兒。”九媽道:“難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個老實人,幾時動這風流之興?”秦重道:“小可的積誠,也非止一日。”九媽道:“我家這幾個姐姐都是你認得的,不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別個都不要,單單要與花魁娘子相處一宵。”

九媽隻道取笑他,就變了臉,道:“你出言無度,莫非奚落老娘麼?”秦重道:“小可是個老實人,豈有虛情。”九娘道:“糞桶也有兩個耳朵。你豈不曉得我家美兒的身價?倒了你賣油的灶,還不夠半夜歇錢哩!不如將就揀一個適興罷。”秦重把頭一縮,舌頭一伸,道:“恁的好賣弄!不敢動問,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錢要幾千兩?”

九媽見他說耍話,卻又回嗔作喜,帶笑而言道:“那要許多!隻要得十兩敲絲。其他東道雜費,不在其內。”秦重道:“原來如此。不為大事。”袖中摸出這禿禿裏一錠細絲放光銀子,遞與鴇兒,道:“這一錠十兩重,足色足數,請媽媽收著。”又摸出一小錠來,也遞與鴇兒,又道:“這一小錠,重有二兩,相煩備個小東。望媽媽就小可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後再有孝順。”

九媽見了這錠大銀,已自不忍釋手,又恐怕他一時高興,日後沒了本錢,心中懊悔,也要盡他一句才好;便道:“這十兩銀子,你做經紀的人,積趲不易,還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費心。”

九媽把這兩錠銀子,收於袖中,道:“是便是了,還有許多煩難哩。”秦重道:“媽媽是一家之主,在甚煩難?”九媽道:“我家美兒往來的,都是王孫公子,富室豪家,真個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豈不認得你是做經紀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憑媽媽怎的委曲宛轉,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

九媽見他十分堅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扯開口笑道:“老身已替你排下計策,隻看你緣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兒昨日在李學士家陪酒,還未曾回。今日是黃衙內約下遊湖。明日是張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詩社。後日是韓尚書的公子,數日前送下東道在這裏。你且到大後日來看。還有句話:這幾日,你且不要來我家賣油,預先留下體麵。又有句話:你穿著一身的布衣布裳,不象個上等嫖客,再來時,換件綢緞衣服,叫這些丫頭們認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與你裝謊。”

秦重道:“小可一一理會得。”說罷,作別出門,且歇這三日生理不去賣油。到典鋪裏買了一件見成半新不舊的綢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閑走,演習斯文模樣。正是:

未識花院行藏,先習孔門規矩。

丟過那三日不題。到第四日,起個清早,便到王九媽家去,去得太早,門還未開。意欲轉一轉再來。這番妝扮希奇,不敢到昭慶寺去,恐怕和尚們批點。且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轉來。王九媽家門已開了。那門前卻安頓得有轎馬,門內有許多仆人在那裏閑坐。秦重雖然老實,心下倒也乖巧,且不進門,悄悄的招那馬夫問道:“這轎馬是誰家的?”馬夫道:“韓府裏來接公子的。”

秦重已知韓公子夜來留宿,此時還未曾別。重複轉身到一個飯店之中,吃了些見成茶飯,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隻見門前轎馬已自去了。進得門時,王九媽迎著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韓公子拉去東莊賞早梅。他是個長嫖,老身不敢違拗。聞得說來日還要到靈隱寺訪了個棋師賭棋哩。齊衙內又來約過兩三次了。這是我家房主,又是辭不得的。他來時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連老身也定不得個日子。秦小官,你真個要嫖,隻索耐心再等幾時。不然,前日尊賜,分毫不動,要便奉還。”秦重道:“隻怕媽媽不作成;若還遲中無失,就是一萬年,小可也情願等著。”九媽道:“恁地時,老身便好主張。”

秦重作別,方欲起身,九媽又道:“秦小官人,老身還有句話:你下次若來討信,不要早了。約莫申牌時分,有客沒客,老身把個實信與你。倒是越晏些越好。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錯怪。”秦重連聲道:“不敢,不敢。”

這一日,秦重不曾做買賣。次日,整理油擔,挑往別處去生理,不走錢塘門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時分,就打扮齊整,到王九媽家探信,隻是不得工夫,又空走了一月有餘。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霽,西風過後,積雪成冰,好不寒冷,卻喜地下幹燥。秦重做了大半日買賣,如前妝扮,又去探信。王九媽笑容可掬,迎著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這一厘是欠著什麼?”九媽道:“這一厘麼?正主兒還不在家。”秦重道:“可回來麼?”九媽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賞雪,筵席就備在湖船之內。俞太尉是七十歲的老人家,風月之事,已自沒分,原說過黃昏送來。你且到新人房裏吃杯燙風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煩媽媽引路。”

王九媽引著奏重,灣灣曲曲,走過許多房頭,到一個所在,不是樓房,卻是個平屋三間,甚為高爽。左一間是丫鬟個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類,卻是備官鋪的;右一間是花魁娘子臥室,鎖著在那裏;兩傍又有耳房。中間客座,上麵掛一幅名人山水;香幾上博山古銅爐。燒著龍涎香餅;兩旁書桌,擺設些古玩,壁上貼許多詩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細看。心中想道:“外房如此整齊,內室鋪陳,必然華麗。今夜盡我受用,十兩一夜,也不為多。”九媽讓秦小官坐於客位,自己主位相陪。

少頃之間,丫鬟掌燈過來,抬下一張八仙桌兒,六碗時新果子,一架攢盒,佳肴美醖,未曾到口,香氣撲鼻。九媽執杯相勸道:“今日眾小女都有客,老身隻得自陪。請開懷暢飲幾杯。”

秦重酒量本不高,況兼正事在心,隻吃半杯;吃了一會,便推不飲。九媽道:“秦小官想餓了?且用些飯,再吃酒。”丫鬟捧著雪花白米飯一吃一添。放於秦重麵前,就是一盞雜和湯。鴇兒量高,不用飯,以酒相陪。秦重吃一碗就放著。九媽道:“夜長哩,再請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個行燈來說:“浴湯熱了,請客官洗浴。

秦重原是洗過澡來的,不敢推托,隻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湯,洗了一遍。重複穿衣入坐。九媽命撤去肴盒。用暖鍋下酒。此時黃昏已絕,昭慶寺裏的鍾都撞過了。美娘尚未回來:

玉人何處貪歡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見表子回家,好生氣悶。卻被鴇兒夾七夾八說些風話勸酒,不覺又過了一更天氣。隻聽外麵熱鬧鬧的,卻是花魁娘子回家。丫鬟先來報了,九媽連忙起身出迎。秦重也離座而立。隻見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將進來。到於門首,醉眼朦朧,看見房中燈燭輝煌,杯盤狼藉,立住腳,問道:“誰在這裏吃酒?”九媽道:“我兒,便是我向日與你說的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時的,送過禮來,因你不得工夫,耽擱他一月有餘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臨安郡中並不聞說起有什麼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轉身便走。九媽雙手托開,即忙攔住道:“他是個誌誠好人,娘不誤你。”

美娘隻得轉身,才跨進房門,抬頭一看,那人有些麵善,一時醉了,急切叫不出來,便道:“這個人我認得他的,不是有名稱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話。”九娘道:“我兒,這是湧金門內開緞鋪的秦小官人。當初我們住在湧金門時,想你也曾會過,故此麵善。你莫識認錯了?做娘的見他來意至誠,一時許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麵上,胡亂留他一晚。做娘的曉得不是了,明日卻與你陪禮。”一頭說,一頭推著美娘的肩頭向前。美娘拗媽媽不過,隻得進房相見。正是:

千般難出虔婆口,萬般難脫虔婆手。

饒君縱有萬千般,不如跟著虔婆走。

這些言語,秦重一句句都聽得,佯為不聞。美娘萬福過了,坐於側首,仔細看著秦重,好生疑惑,心裏甚是不悅,嘿嘿無言,喚丫鬟將熱酒來,斟著大鍾。鴇兒隻道他敬客,卻自家一飲而盡。九媽道:“我兒醉了,少吃些麼。”美娘哪裏依他,答應道:“我不醉。”一連吃了十來杯。這是酒後之酒,醉中之醉,自覺立腳不在。喚丫鬟開了臥房,點上銀燈,也不卸頭,也不解帶,■脫了繡鞋,和衣上床,倒身而臥。

鴇兒又勸了秦重幾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鴇兒送入臥房,向耳邊分付道:“那人醉了,放溫存些。”又叫道:“我兒起來,脫了衣服,好好的睡。”美娘已在夢中,全不答應。鴇兒隻得去了。丫鬟收拾了杯盤之類,抹了桌子,叫聲“秦小官人,安置吧。”秦重道:“有熱茶要一壺。”丫鬟泡了一壺濃茶,送進房裏。帶轉房門,自去房中安歇。

秦重看美娘時,麵對裏床睡得正熟,把錦被壓在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驚醒他。忽見欄杆上又放著一床大紅紵絲的錦被,輕輕的取下,蓋在美娘身上,把銀燈挑得亮亮的,取了這壺熱茶,脫鞋上床,捱在美娘身邊,左手抱著茶壺在懷,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正是:

未曾握雨攜雲,也算偎香倚玉。

卻說美娘睡到半夜,醒將轉來,自覺酒力不勝,胸中似有滿溢之狀,爬起來,坐在被窩中,垂著頭,隻管打幹噎。秦重慌忙也坐起來,知他要吐,放下茶壺,用手撫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間忍不住了,說時遲,那時快,美娘放開喉嚨便吐。秦重怕汙了被窩,把自己道袍的袖子張開,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盡情一嘔;嘔畢,還閉著眼討茶嗽口。秦重下床,將道袍輕輕脫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甌香噴噴的濃茶,遞與美娘。美娘連吃了二碗,胸中雖然略覺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舊倒下,向裏睡去了。秦重脫下道袍,將吐下一袖的醃臢,重重裹著,放於床側,依然上床,擁抱似初。

美娘那一覺,直睡到天明方醒;複身轉來,見旁邊睡著一人,問道:“你是那個?”秦重答道:“小可姓秦。”美娘想起夜來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記得真了,便道:“我夜來好醉!”秦重道:“也不甚醉。”又道:“可曾吐麼?”秦重道:“不曾。”美娘道:“這樣還好。”又想一想道:“我記得曾吐過的。又記得吃過茶來。難道做夢不成?”秦重方才說道:“是曾吐來。小可見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著要吐,把茶壺暖在懷裏。小娘子果然吐後討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棄,飲了兩甌。”美娘大驚道:“臢巴巴的吐在哪裏?”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汙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那裏?”秦重道:“連衣服裹著,藏過在那裏。”美娘道:“可

惜壞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餘瀝。”美娘聽說,心下想道:“有這般識趣的人!”心裏已有四五分歡喜了。

此時開色大明,美娘起床小解。看著秦重,猛然想起是秦賣油,遂問道:“你實對我說,是什麼樣人?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問,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實是常來宅上賣油的秦重。”遂將初次看見送客,又看見上轎,心上想慕之極,及積趲嫖錢之事,備細述了一遍,“夜來得親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滿意足!”

美娘聽說,愈加可憐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待得你,你幹折了許多銀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見責,已為萬幸,況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經紀的人,積下些銀兩,何不留下養家?此地不是你來往的。”秦重道:“小可單隻一身,並無妻小。”

美娘頓了一頓,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還來麼?”秦重道:“隻這昨宵相親一夜,已慰平生,豈敢又作癡想?”美娘想道:“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且又知情識趣,隱惡揚善,幹百中難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輩,若是衣冠子弟,情願委身事之!”

正在沉吟之際,丫鬟捧洗臉水進來,又是兩碗薑湯。秦重洗了臉,因夜來未曾脫幘,不用梳頭,呷了幾口薑湯,便要告別。美娘道:“少住無妨,還有話說。”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旁多站一時,也是好的。但為人豈不自揣!夜來在此,實是大膽。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還是早些去了安穩。”

美娘點了一點頭,打發丫鬟出房,忙忙的開了減妝,取出二十兩銀子,送與秦重,道:“昨夜難為了你,這銀兩權奉為資本,莫對人說。”秦重那裏肯受。美娘道:“我的銀子,來路容易,這些須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遜。若本錢缺少,異日還有助你之處。那件汙穢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幹淨了,還你罷。”秦重道:“粗衣不煩小娘子費心。小可自會湔洗。隻是領賜不當。”美娘道:“說那裏話。”將銀子幘在秦重袖內,推他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