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油郎獨占花魁
年少爭誇風月,場中波浪偏多。
有錢無貌意難知,有貌無錢不可。
就是有錢有貌,還須著意揣摩。
如情識趣俏哥哥,此道誰人賽我?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風月機關中撮要之論。常言道:“妓愛俏,媽愛鈔。”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鄧通般錢,自然上下和睦,做得煙花寨內的大王,鴛鴦會上的主盟。
然雖如此,還有個兩字經兒,叫做“幫襯”。幫者,如鞋子有幫;襯者,如衣之有襯。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長,得人襯貼,就當十分;若有短處,曲意替他遮護,更兼低聲下氣,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怕嫌,以情度情,豈有不愛之理?這叫做“幫襯”。
風月場中隻有會幫襯的最討便宜,無貌而有貌,無錢而有錢。假如鄭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兒,此時囊篋俱空,容顏非舊,李亞仙於雪天遇之,便動了一個側隱之心,將繡褚包裹,美食供養,與他做了夫妻。這豈是愛他之錢,戀他之貌?隻為鄭元和識趣知情,善於幫襯,所以亞仙心中舍他不得。你隻看亞仙病中想馬板腸湯吃,鄭元和就把個五花馬殺了,取腸煮湯奉之。隻這一節上,亞仙如何不出萬言策,“卑田院”變做了白玉樓,一床錦被遮蓋,
風月場中反為美談。這是: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生光。
話說大宋自太祖開基,太宗嗣位,曆傳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則偃武修文,民安國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楊戩、朱勔之徒,大興苑囿,專務遊樂,不以朝政為事,以致萬民嗟怨,金虜乘之以起,把花錦般一個世界,弄得七零八落。直至二帝蒙塵,高宗泥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數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正是:
甲馬叢中立命,刀槍隊裏為家。
殺戮如同戲耍,搶奪便是生涯。
內中單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姓莘,名善。渾家阮氏。夫妻兩口,開個糧食鋪兒,雖則糶米為生,一應柴炭茶酒,油鹽雜貨,無所不備,家道頗頗得過。年過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瑤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資性聰明,七歲上送在村學中讀書,日誦千言,十歲時便能吟詩作賦,曾有“國情”一絕,為人傳誦。詩雲:
朱簾寂寂下金鉤,香鴨沉沉冷畫樓。
移枕怕驚鴛並宿,挑燈偏惜蕊雙頭。
到十二歲,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若提起女工之事,飛針走線,出人意表。此乃天生伶俐,非教習之所能也。
莘善因為自己家無子,要尋個養女婿來家靠老。隻因女兒靈巧多能,難乎其配,所以求親者頗多,都不曾許。不幸遇了金虜猖獗,把汴梁城圍困,四方勤王之師雖多,宰相主了和議,不許廝殺,以致虜勢愈甚,打破了京城,劫遷了二帝。那時城外百姓,一個個忘魂喪膽,扶老攜幼,棄家逃命。
卻說莘善領著渾家阮氏和十二歲的女兒,同一般逃難的,背著包裹,結隊而走。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擔饑擔凍擔勞苦,此行誰是家鄉?叫天叫地叫祖宗,惟願不逢韃虜!正是:
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
正行之間,誰想韃子倒不曾遇見,卻逢著一隊敗殘的官兵。看見許多逃難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呐喊道:“韃子來了!”沿路放起一把火來。此時天色將晚。嚇得眾百姓落荒亂竄,你我不相顧,敗兵就乘機搶掠,若不肯與他,就殺害了。這是亂中生亂,苦上加苦。卻說莘氏瑤琴,被亂軍衝突,跌了一交,爬起來不見了爹娘,不敢叫喚,躲在道旁古墓之中,過了一夜。到天明出外看時,但見滿日風砂,死屍橫路,昨日同時避難之人,都不知所住。瑤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欲待尋訪,又不認得路徑。隻得望南而行。哭一步,捱一步。約莫走了二裏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饑,望見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湯飲。及至向前,卻是破敗的空屋,人口俱逃難去了。瑤琴坐於土牆之下,哀哀而哭。
自古道:“無巧不成話。”恰好有一人從牆下而過。那人姓卜,名喬,正是莘善的近鄰,平昔是個遊手遊食,不守本分,慣吃白食、用白錢的主兒。人都稱他是卜大郎。也是被官軍衝散了同夥,今日獨自而行。聽得啼哭之聲,慌忙來看。
瑤琴自小相認,今日患難之際,舉目無親,見了近鄰,分明見了親人一般,即忙收淚,起身相見,問道:“卜大叔,可曾見我爹媽麼?”卜喬心中暗想:“昨日被官軍搶去包裹,正沒盤纏,天生這碗衣飯送來與我。正是奇貨可居。”便扯個謊道:“你爹和媽尋你不見,好生痛苦。如今前麵去了。分付我道:‘倘或見我女兒,千萬帶了他來,送還了我。’許我厚謝。”瑤琴雖是聰明,正當無可奈何之際,“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隨著卜喬便走。但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卜喬將隨身帶的幹糧,把些與他吃了,分付道:“你爹媽連夜走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過江到建康府方可相會。一路上同行,我權把你當女兒,你權叫我做爹;不然,隻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當穩便。”瑤琴依允。從此陸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稱。到了建康府,路上又聞得金兀術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見得建康不是寧息;又聞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駐蹕,改名臨安,遂趁船到’州。過了蘇、常、嘉、湖,直到臨安地麵,暫且飯店中居住。
也虧卜喬自汴京至臨安三千餘裏帶那莘瑤琴下來,身邊藏下些散碎銀兩,都用盡了,連身上外蓋衣服,脫下準了店錢,止剩得莘瑤琴一件活貨,欲得出脫。訪得西湖上煙花王九媽家要討養女,遂引九媽到店中看貨還錢。九媽見瑤琴生得標致,講了財禮五十兩。卜喬兌足了銀子,將瑤琴送到王家。
原來卜喬有智:在王九媽前,隻說:“瑤琴是我親生之女,不幸到你門戶人家,須是款款的教訓他,自然從順,不要性急”;在瑤琴麵前,又隻說:“九媽是我至親,權時把你寄頓他家。待我從容訪知你爹媽下落,再來領你。”以此瑤琴欣然而去。
可憐絕世聰明女,墮落煙花羅網中!
王九媽新討了瑤琴,將他渾身衣服換個新鮮,藏於曲樓62深處。終日好茶好飯去將息他,好言好語去溫暖他。瑤琴既來之,則安之;住了幾日,不見卜喬回信,思量爹媽,噙著兩行珠淚,問九媽道:“卜大叔怎不來看我?”九媽道:“那個卜大叔?”瑤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個卜大郎。”九媽道:“他說是你的親爹。”瑤琴道:“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難,失散了爹媽,中途遇見了卜喬,引到臨安,並卜喬哄他的說話,細述一遍。九媽道:“原來恁地。你是個孤身女兒,無腳蟹,我索性與你說了罷。那姓卜的把你賣在我家,得銀五十兩去了。我們是門戶人家,靠著粉頭過活,家中雖有三四個養女,並沒個出色的。愛你生得齊整,把做個親女兒相待。待你長成之時,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瑤琴聽說,方知被卜喬所騙,放聲大哭。九媽勸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媽將瑤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稱為美娘,教他吹彈歌舞,無不盡善。長成一十四歲,嬌豔非常。臨安城中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備著厚禮求見。也有愛清標的,聞得他寫作俱高,求詩求字的,日不離門。弄出天大的名聲出來,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西湖上子弟,編出一隻“掛枝兒”,單道那花魁娘子的好處:
小娘子,誰似得王美兒的標致?又會寫,又會畫,又會做詩,吹彈歌舞都餘事。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還不如。那個有福的湯著他身兒,也情願一個死。
隻因王美有了個盛名,十四歲上,就有人來講梳弄。一來王美不肯,二來王九媽把女兒做金子看成,見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聖旨,並不敢違拗。
又過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王九媽來勸女兒接客。王美執決不肯,說道:“要我會客時,除非見了親生爹媽,他肯做主時,方才使得。”王九娘心裏又惱他,又不舍得難為他,捱了好些時,偶然有個金二員外,大富之家,情願出三百兩銀子梳弄美娘。九媽得了這注大財,心生一計,與金二員外商議,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員外意會了。其日八月十五,隻說請王美湖上看潮。請到舟中,三四個幫閑,俱是會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將美娘灌得爛醉如泥。扶到王九媽家樓中,臥於床上,不省人事。五鼓時,美娘酒醒,已知鴇兒用計破了身子。自憐紅顏薄命,遭此強橫。自向床邊一個斑竹榻上,朝著裏壁睡了,暗暗垂淚。金二員外又走來親近,被他劈頭劈臉抓有幾個血痕。金二員外好生沒趣,捱到天明,對媽媽說聲:“我去也。”媽兒要留他時,已自出門去了。
從來梳弄的子弟,早起時鴇兒進房賀喜,行戶中都來稱慶,還要吃幾日喜酒。那子弟多則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隻有金員外侵早出門,是從來未有之事。王九媽連叫詫異,披衣起身上樓。隻見美娘臥於榻上,滿眼流淚,九媽要哄他上行,連聲招許多不是,美娘隻不開口,九媽隻得下樓去了。
美娘哭了一日,茶飯不沾。從此托病,不肯下樓,連客也不肯會麵了。九媽心下焦躁。欲待把他淩虐,又恐他烈性不從,反冷了他的心腸;欲待由他,本是要他賺錢,若不接客時,就養到一百歲也沒用。躊躇數日無計可施。忽然想起,有個結義妹子,叫做劉四媽時常往來,他能言能語,與美娘甚說得著。何不接取他來,下個說詞?若得他回心轉意,大大的燒個利市!當下保兒去請四媽到前樓坐下,訴以衷情。
劉四媽道:“老身是個女隨何,雌陸賈,說得羅漢思情,嫦娥想嫁。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媽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願與你磕頭。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說話時口幹。”劉四媽道:“老身天生這副海口,便說到明日還不幹哩。”
劉四媽吃了幾杯茶,轉到後樓。隻見樓門緊閉。劉四媽輕輕的叩了一下,叫聲“侄女”。美娘聽得是四媽聲音,便來開門。兩個相見了,四媽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
四媽看他桌上鋪著一幅細絹,才畫得個美人的臉兒,還未曾著色。四媽稱讚道:“畫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樣造化,偏生遇著你這個伶俐女兒。又好人物,又好技藝。就是堆上幾千兩黃金,滿臨安城走遍,可尋出個對兒麼!”美娘道:“休得見笑。今日甚風吹得姨娘到來?”劉四媽道:“老身時常要來看你,隻為家務在身,不得空閑。聞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來,特特與九阿姐叫喜。”
美兒聽得提起“梳弄”二字,滿麵通紅,低著頭不來答應。劉四媽知他害羞,便把椅兒掇上一步,將美娘的手牽著,叫聲:“我兒,做小娘的不是個軟殼雞蛋,怎的這般嫩得緊?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要銀子,做娘的看得你長大成人,難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雖有幾個粉頭,那一個趕得上你的腳跟來?一園瓜,隻看得你是個瓜種。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聰明伶俐的人,也須識些輕重。聞得你自梳弄之後,一個客也不肯相接,是甚麼意兒?都像你的意時,一家人口似蠶一般,那個把桑葉喂他?做娘的抬舉你一分,你也要與他爭口氣兒,莫要反討眾丫頭們批點。”
美娘道:“由他批點!怕怎地!”劉四媽道:“阿呀,批點是個小事,你可曉得門戶中的行徑麼?”美娘道:“行徑便怎的?”劉四媽道:“我們門戶大家,吃著女兒,穿著女兒,用著女兒,僥幸討得一個像樣的,分明是大戶人家置了一所戶田美產,年紀幼小時,巴不得風吹得大。到得梳弄過後,便是田產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門迎新,後門送舊,張郎送米,李郎送柴,往來熱鬧,才是個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這樣事。”
劉四媽掩著口,格的笑了一聲道:“不做這樣事,可是由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媽媽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訓,動不動一頓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時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兒。九阿姐一向不難為你,隻是因你聰明標致,從小嬌養的,要惜你的廉恥,存你的體麵。方才告訴我許多話,說你不識好歹,放著鵝毛不知輕,頂著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悅,教老身來勸你。你若執意不從,惹他性起,一時翻過臉來,罵一頓,打一頓,你待走上天去!凡事隻怕個起頭,若打破了頭時,朝一頓,暮一頓,那時熬這些痛苦不過,隻得接客,卻不把千金聲價弄得低微了,還要姊妹中笑話。依我說,吊桶已自落在他井裏,掙不起了,不知千歡萬喜。倒在娘的懷裏,落得自己快活。”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兒女,誤落風塵,倘得姨娘主張從良,勝造九級浮圖。若要我倚門獻笑,送舊迎新,寧甘一死,決不情願!”劉四媽道:“我兒,從良是個有誌氣的事,怎麼說道不該?隻是從良也有幾等不同。”美娘道:“從良有甚不同之處?”
劉四媽道:“有個真從良,有個假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趁好的從良,有個沒奈何的從良;有個了從良,有個不了的從良。我兒耐心聽我分說。
“如何叫做真從良?大凡才子必須佳人,佳人也須才子,方成配偶。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兩個相逢,你貪我愛,割舍不下;一個願討,一個願嫁,好像捉對的蠶蛾,死也不放:這個謂之真從良。
“怎麼叫做假從良?有等子弟愛著小娘,小娘卻不愛那子弟,本心不願嫁他,隻把個‘嫁’字兒哄他心熱,撒漫使錢,比及成交,卻又推故不就;又有一等癡心子弟,明曉得小娘心腸不對他,偏要娶將回去,拚著一注大錢,動了媽兒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強進門,心中不順,故意不守家規,小則撒潑放肆,大則公然偷漢,人家容留不得,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依舊放他出來為娼接客,把‘從良’二字,隻當個撰錢題日:這個謂之假從良。
“如何叫做苦從良?一般樣子弟愛小娘,小娘不愛那子弟,卻被似以勢淩逼,媽兒懼禍,已自許了,做小娘的身不由主,含淚而行,一入侯門,如海之深,家法又嚴,抬頭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這個謂之苦從良。
“如何叫做樂從良?做小娘的,正當擇人之際,偶然相交個子弟,見他性情溫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樂善,無男無女,指望他日過門,與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圖個目前安逸,日後出身:這個謂之樂從良。
“如何叫做趁好的從良?做小娘的,風花雪月,受用已夠,趁這盛名之下,求之者眾,任我揀擇個十分滿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頭,不致受人怠慢:這個謂之趁好的從良。
“如何叫做沒奈何的從良?做小娘的,原無從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強橫欺瞞,又或因債負太多,將來賠償不起,別口氣,不論好歹,得嫁便嫁,買靜求安,藏身之法:這謂之沒奈何的從良。
“如何叫做了從良?小娘半老之際,風波曆盡,剛好遇個老成的孤老,兩個誌同道合,收繩卷索,白頭到老:這個謂之了從良。
“如何叫做不了的從良:一般你貪我愛,火熱的跟他,卻是一時之興,沒有個長算,或者尊長不容,或老大娘妒忌,鬧了幾場,發回媽家,追取原價;又有個家道雕零,養他不活,苦守不過,依舊出來趕趁:這謂之不了的從良。”
美娘道:“如今奴家要從良,還是怎地好?”劉四媽道:“我兒,老身教你個萬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導,死不忘恩!”劉四媽道:“從良一事,入門為淨;況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過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黃花女兒。千錯萬錯,不該落於此地。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費了一片心機,若不幫他幾年,趁過千把銀子,怎肯放你出門?還有一件:你便要從良,也須揀個好主兒。這些臭嘴臭臉的,難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個客也不接,曉得那個該從,那個不該從?假如你執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沒奈何,尋個肯出錢的主兒,賣你去做妾,這也叫做從良。那主兒,或是年老的,或是貌醜的,或是一字不識的村牛,你卻不肮髒了一世?比著把你撩在水裏,還有撲通的一聲響,討得旁人叫一聲可惜。依著老身愚見,還是俯從人願,憑著做娘的熱鬧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閑的料也不敢相扳,無非是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也不辱莫了你。一來風花雪月,趁著年少受用;二來作成媽兒起個家事;三來你自己也積趲些私房,免得日後求人。過了十年五載,遇個知心著意的,說得來,話得著,那時老身與你做媒,好模好樣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兩得其便?”
美娘聽說,微笑而不言。劉四媽已知美娘心中活動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話。你依著老身的話時,後來還要感激我哩。”說罷起身。
王九媽伏於樓門之外,一句句都聽得的。美娘送劉四媽出房,劈麵撞著了九媽,滿麵羞慚,縮身進去。王九媽隨著劉四媽再到前樓坐下。
劉四媽道:“侄女十分執意,被老身左說右說,一塊硬鐵,看看溶成熱汁。如今你快快尋個複帳的主兒他必然肯就。那時做妹子的再來賀喜。”王九媽連連稱謝,是日備飯相待,盡醉而別。
後來西子湖上子弟們,又有隻“掛枝兒”,單說那劉四媽說詞一節。
劉四媽,你的嘴舌兒好不利害!便是女隨何,雌陸賈,不信有這大才?說著長,道著短,全沒些破敗。就是醉夢中被你說得醒,就是聰明的被你說得呆。好個烈性的姑娘,也被你說得他心地改!
再說王美娘自聽了劉四媽一席話兒。思之有理。以後有客求見,欣然相接。複帳之後,賓客如市,捱三頂五,不得空閑。聲價愈重,每一晚白銀十兩,兀自你爭我奪。王九媽趁了若幹錢鈔,歡喜無限。美娘也留心要揀個知心著意的,急切難得。正是: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話分兩頭。再說臨安城清波門裏,有個開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過繼一個小廝,也是汴京逃難來的,姓秦,名重。母親早喪,父親秦良,十三歲上將他賣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無嗣,又新死了媽媽,把秦重做親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學做賣油生意。初時父子坐店甚好,後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勞碌不得。另招個夥計,叫做邢權,在店相幫。
光陰似箭,不覺四年有餘。朱重長成一十七歲,生得一表人才。雖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個使女,叫做蘭花,年已二十之外,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幾遍的倒鉤子去勾搭他。誰知朱重是老實人;又且蘭花齷齪醜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那蘭花見勾搭朱小官不上,別尋主顧,就去勾搭那夥計邢權。邢權是望四之人,沒有老婆,一拍就上。兩個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礙眼,思量尋事,趕他出門。邢權與蘭花兩個裏應外合,使心設計。蘭花便在朱十老麵前假意撇清,說:“小官人幾番調戲,好不老實。”朱十老平日與蘭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權又將店中賣下的銀子藏過,在朱十老麵前說道:“朱小官在外賭博不長進,櫃中銀子,幾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還不信;接邊幾次,朱十老年老糊塗,沒有主意,就喚朱重過來,責罵了一場。
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已知邢權與蘭花的計較,欲待分辯,惹起是非不小。萬一老者不聽,枉做惡人。心生一計,對朱十老說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讓邢主管坐店,孩兒情願挑擔子出去賣油。賣得多少,每日納還。可不是兩重生意?”
朱十老心下也有許可之意。又被邢權說道:“他不是要挑擔出去,幾年上偷銀子做私房,身邊積讚有餘了,又怪你不與他定親,心中怨悵,不願在此相幫,要討個出場,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哩。”朱十老歎口氣道:“我把他做親子看成。他卻如此歹意,皇天不祐!——罷,罷,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連不上,由他去罷!”遂將三兩銀子把與朱重,打發出門。寒夏衣服和被窩,都叫他拿去。這也是朱十老好處。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別。正是:
孝已殺身因謗語,申生喪命為讒言。
親生兒子猶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來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對兒子說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門,在眾安橋下,賃下一間小小房兒,放下被窩等件,買了鎖兒鎖了門,便往長街短巷,訪求父親。連走幾日,全沒消息,沒奈何,隻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並無一毫私蓄。隻有臨行時打發這三兩銀子,不夠本錢,做什麼生意好?左思右量,隻有油行買賣是熟悉。這些油坊,多曾與他識熟。還去挑個賣油擔子,是個穩足的道路。當下置辦了油擔家夥,剩下的銀兩,都交付與油坊取油。
那油坊裏認得朱小官是個老實好人。況且小小年紀,當初坐店,今朝挑擔上街,都因邢夥計挑撥他出來,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隻揀窨清的上好淨油與他,簽子上又明讓他些。朱重得了這些便宜,自己轉賣與人,也放些寬,所以他的油比別人分外容易出脫。每日所賺的利息,又且儉吃儉用,積下東西來,置辦些日用家業,及身上衣服之類,並無妄費。心中隻有一件事未了,牽掛著父親,思量“向來叫做朱重,誰知我是姓秦,倘或父親來尋訪之時,也沒有個因由。”遂複姓為秦。
說話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複本姓,或具劄子奏過朝廷,或關白禮部、太學國學等衙門,將冊籍改正,眾所共知。一個賣油的複姓之時,誰人曉得?他有個道理。把盛油的桶兒,一麵大大寫個“秦”字,一麵寫“汴梁”二字,將油桶做個標識,使人一覽而知。以此臨安市上,曉得他本姓,都呼他為秦賣油。
時值二月天氣,不寒不暖,秦重聞知昭慶寺僧人要起個九晝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擔,來寺中賣油。那些和尚們也聞知秦賣油之名,他的油比別人又好又賤,單單作成他。所以一連這九日,秦重隻在昭慶寺走動。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