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重料難推卻,隻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脫下這件齷齪道袍,走出房門,打從鴇兒房前經過。保兒看見,叫聲“媽媽,秦小官去了。”王九媽正在淨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賤事,改日特來稱謝。”

不說秦重去了。且說美娘與秦重雖然沒點相幹,見他一片誠心,去後好不過意。這一日因害酒,辭了客在家將息,千個萬個孤老都不想,倒想秦重,整整的想了一日。有《掛枝兒》為證:

俏冤家,須不是串花街的子弟。你是個做經紀的本分人兒,那匡你會溫存,能軟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個使性的,料你不是個薄情的,幾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覺思量起。

話分兩頭。再說邢權在朱十老家,與蘭花情熱,見朱十老病發在床,全無顧忌。十老發作了幾場。兩人商量出一條計策來,夜靜更深,將店中資本席卷,雙雙的“桃之夭夭”,不知去向。

次日天明,朱十老方知,央及鄰裏出了個失單,尋訪數日,並無動靜。深悔當日不合為邢權所惑,逐了朱重。“如今日久見人心。聞說朱重賃居眾安橋下,挑擔賣油,不如仍舊收了他回來,老死有靠。”隻怕他記恨在心,叫鄰舍好生勸他回家,但記好,莫記惡。

秦重一聞此言,即日收拾了家夥,搬回十老家裏。相見之間,痛哭了一場。十老將所存囊囊,盡數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餘兩本錢,得整店麵,坐櫃賣油。因在朱家,仍稱朱重,不用秦字。

不上一月,十老病重,醫治不痊,嗚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慟,如親父一般,殯殮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墳,在清波門外。朱重舉哀安葬,事事成禮。鄰裏皆稱其厚德。事定之後,仍先開鋪。原來這油鋪是個老店,從來生意原好,卻被邢權刻剝存私,將主顧弄斷了多少。今見朱小官在店,誰家不來作成,所以生意比前越盛。

朱重單身獨自,急切要尋個老成幫手。有個慣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著一個五十餘歲的人來。原來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因那年避亂南奔,被官兵衝散了女兒瑤琴,夫妻兩口,淒淒惶惶,東逃西竄,胡亂的過了幾年。今日聞臨安興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誠恐女兒流落此地,特來尋訪,又沒消息。把身邊盤纏用盡,欠了飯錢,被飯店中終日趕逐,無可奈何。偶然聽見金中說起朱家油鋪要尋個賣油幫手,自己曾開過六陳鋪子,賣油之事,都則在行,況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鄉裏,故此央金中引薦。

朱重問了備細,鄉人見鄉人,不覺感傷。“既然沒處投奔,你老夫妻兩中隻住在我身邊,隻當個鄉親相處,慢慢的訪著令媛消息,再作區處。”當下取兩貫錢,把與莘善去還了飯錢,連渾家阮氏,也鄰將來,與朱得相見了,收拾一間空房,安頓他老夫妻在內。兩口兒也盡心竭力,內外相幫。朱重甚是歡喜。

光陰似箭,不覺一年有餘。多有人見朱小官年長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誌誠,情願白白把女兒送他為妻。朱重因見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閑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訪個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親。此日複一日,擔擱下去。正是: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再說王美娘在九媽家,盛名之下,朝歡暮樂,真個口厭肥甘,身嫌錦繡。然雖如此,每遇不如意之處,或是子弟們任情使性,吃醋跳槽,或自己病中醉後,半夜三更,沒人疼熱,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處來,隻恨無緣再會。也是桃花運盡,合當變更。一年之後,生出一段事端來。

卻說臨安城中有個吳八公子,父親吳嶽,見為福州太守。這吳八公子,新從父親任上回來,廣有金銀。平日間也喜賭錢吃酒,三瓦兩舍走動。聞得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識麵,屢屢遣人來約,欲要嫖他。美娘聞他氣質不好,不願相接,托故推辭,非止一次。那吳八公子也曾和著閑漢們親到王九媽家幾番,都不曾會。

其時清明節屆,家家掃墓,處處踏青。美娘因連日遊春困倦,且是積下許多詩畫之債,未曾完得,分付家中,一應客來都與我辭去。閉了房門,焚起一爐好香,擺設文房四寶,方欲舉筆,隻聽得外麵沸騰,卻是吳八公子,領著十餘人狠仆,來接美娘遊湖。因見鴇兒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夥。直鬧到美娘房前,隻見房門鎖閉。

原來妓家人有個回客法兒:小娘躲在房內,卻把房門反鎖,支吾客人,隻推不在。那老實的就被他哄過了。吳公子是慣家,這些套子,怎地瞞得過。分付家人扭斷了鎖,把房門一腳踢開。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見,不由分說,叫兩個家人左右牽手,從房內直拖出房外來。口中兀自亂嚷亂罵。王九媽欲待上前賠禮解勸,看見勢頭不好,隻得閃過。家中大小,躲得沒半個影兒。吳家狠仆牽著美娘出了王家大門,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飛跑。八公子在後,揚揚得意。直到西湖口,將美娘下了湖船,方才放手。

美娘十二歲到王家,錦繡中養成,珍寶般供養,何曾受恁般淩賤。下了船,對著船頭,掩麵大哭。吳八公子全不放下麵皮,氣忿忿的,像關去長單刀赴會,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仆侍立於旁。一麵分付開船,一麵數一數二的發作一個不住:“小賤人!小娼根!不受人抬舉!再哭時就討打了!”

美娘那裏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吳八公子分付擺盒在亭子內,自己先上去了,卻分付家人,叫那小賤人來陪酒。美娘抱住了欄幹,那裏肯去,隻是號哭。八公子也覺沒興,自己吃了幾杯淡酒,收拾下船,自來扯美娘。美娘雙腳亂跳,哭聲愈高。八公子大怒,叫狠仆拔去簪珥。美娘蓬著頭,跑到船頭上就要投水,被家童們扶住。公子道:“你撒賴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隻費得我幾兩銀子,不為大事!——一隻是送你一條性命,也是罪過。你住了啼哭時,我就放你回去,不難為你。”

美娘聽說放他回去,真個住了哭。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門外僻靜之處,將美娘繡鞋脫下,去其裹腳,露出一對金蓮,如兩條玉筍相似。叫狠仆扶他上岸,罵道:“小賤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卻沒人相送!”說罷,一篙子撐開,再向湖中而去。正是:

焚琴煮鶴從來有,惜玉憐香幾個知?

美娘赤了腳,寸步難行。思想:“自己才貌兩全,隻為落於風塵。受此輕賤。平昔枉自結識許多王孫貴客,急切用他不著,受了這般淩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倒不如一死為高。隻是死得沒些名目,枉自享個盛名。到此地位,看看村莊婦人,也勝我十二分。這都是劉四媽這個花嘴,哄我落坑墮塹,致有今日!自古紅顏薄命,亦末必如我之甚!”越想越苦,放聲大哭。

事有偶然。卻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門外朱十老的墳上祭掃過了,打發祭物下船,自己步回,從此經過。聞得哭聲,上前看時,雖然蓬頭垢麵,那玉貌花容,從來無兩,如何認不得!吃了一驚,道:“花魁娘子,如何恁般模樣?”

美娘哀哭之際,聽得聲音廝熟,止啼而看,原來正是知情識趣的秦小官。美娘當此之際,如見親人,不覺傾心吐膽,告訴他一番。朱重心下十分疼痛,亦為之流淚。袖中帶得有白綾汗巾一條,約有五尺多長,取出劈半扯開,奉與美娘裹腳;親手與他拭淚。又與他挽起青絲,再三把好言寬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喚個暖轎,請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媽家。

九媽不得女兒消息,在四處打探,慌迫之際,見秦小官送女兒回來,分明送一顆夜明珠還他,如何不喜!況且鴇兒一向不見秦重挑油上門,多曾聽得人說他承受了朱家的店業,手頭活動,體麵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待。又見女兒這模樣,問其緣故,已知女兒吃了大苦,全虧了秦小官。深深拜謝,設酒相待。

日已向晚,秦重略飲數杯,起身作別。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心於你,恨不得你見麵。今日定然不放你棄去。”鴇兒也來攀留。

秦重喜出望外。是夜,美娘吹彈歌舞,曲盡平生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個遊仙好夢,喜得魂蕩魄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闌,二人相挽就寢。美娘道:“有一句心腹之言與你說,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著小可時,就赴湯蹈火,亦所不辭,豈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要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萬個,也還數不到小可頭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這話實是真心,怎說‘取笑’二字?我自十五歲被媽媽灌醉梳弄過了,此時便要從良。隻為未曾相處得人,不辨好歹,恐誤了終身大事。以後相處的雖多,都是豪華之輩,酒色之徒,但知買笑追歡的樂意,那有憐香惜玉的真心?看來看去,隻有你是個誌誠君子。況聞你尚未娶親,若不嫌我煙花賤質,情願舉案齊眉,白頭奉侍。你若不允之時,我就將三尺白羅,死於君前,表白我這片誠心,也強如昨日死於村郎之手,沒名沒目,惹人笑話。”說罷,嗚嗚的哭將起來。

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傷。小可承小娘子錯愛,將天就地,求之不得,豈敢推托?隻是小娘子千金聲價,小可家貧力薄,如何擺布?也是力不從心了。”美娘道:“這卻不妨。不瞞你說,我隻為從良一事,預先積趲些東西,寄頓在外。贖身之費,一毫不讚你心力。”秦重道:“小娘子就是自己贖身,平昔住慣了高樓大廈,享用了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過活?”美娘道:“布衣疏食,死而無怨。”秦重道:“小娘子雖然,隻怕媽媽不依。”美娘道:“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兩個直說到天明。

原來黃翰林的衙內,韓尚書的公子,齊太尉的舍人,這幾個相知的人家,美娘都寄頓得有箱籠。美娘隻推要用,陸續取到密地,約下秦重,叫他收置在家。然後一乘轎子,抬到劉四媽家,訴以從良之事。

劉四媽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說過的,隻是年紀還早,又不知你要從那一個?”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什麼人,少得依著姨娘的言語,是個真從良,樂從良,了從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絕的勾當。隻要姨娘肯開口時,不愁媽媽不允。做侄女的別沒孝順,隻有十兩黃金,奉與姨娘,胡亂打些釵子。是必在媽媽前方便。事成之時,媒禮在外。”

劉四媽看見這金子,笑得眼兒沒縫,便道:“自家女兒,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東西?這金子權時領下,隻當與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隻是你娘把你當個搖錢之樹,等閑也不輕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銀子?那主兒可是肯出手的麼?也得老身見他一見。與他講通方好。”美娘道:“姨娘莫管閑事,隻當你侄女自家贖身便了。”劉四媽道:“媽媽可曉得你到我家來?”美娘道:“不曉得。”四媽道:“你且在我家便飯。待老身先到你家,與媽媽講。講得通時,然後來報你。”

劉四媽雇乘轎子,抬到王九媽家。九媽相迎之內。劉四媽問起吳八公子之事。九媽告訴了一遍。四媽道:“我們行戶之家,倒是養成個半低不高的丫頭,盡可賺錢,又且安穩,不論什麼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隻為聲名大了,好似一塊鯗魚落地,馬蟻兒都要鑽他。雖然熱鬧,卻也不得自在。說便十兩一夜,也隻是個虛名。那些王孫公子來一遍,動不動有幾個幫閑,連宵達旦,好不費事。跟隨的人又不少,個個要奉承得他到。一些不到之處,口裏就出租,哩哩羅嗹的罵人,還要暗損你家夥。又不好告訴他家主,受了若幹悶氣。況且山人墨客,詩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內,又有幾日官身。這些富貴子弟,你爭我奪,依了張家,違了李家,一邊喜,少不是一邊怪了。就是吳八公子這一個風波,嚇殺人的。萬一失蹉,卻不連本送了?官宦人家,與他打官司不成!隻索忍氣吞聲。今日還虧著你家香煙高,太平沒事,一個霹靂空中過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無及。妹子聞得吳八公子不懷好意,還要與你家索鬧。侄女的性氣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這一件乃是個惹禍之本。”

九媽道:“便是這件,老身好不擔憂。就是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稱的人,又不是下賤之人,這丫頭抵死不肯接他,惹出這場寡氣。當初他年紀小時,還聽人教訓;如今有了個虛名,被這些富貴子弟誇他獎他,慣了他情性,驕了他氣質,動不動自作自主,逢著客來,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願時,便是九牛也休想牽得他轉!”

劉四媽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則如此。”王九媽道:“我如今與你商量:倘若有個肯出錢的,不如賣了他去,倒得幹淨,省得終身擔著鬼胎過日。”劉四媽道:“此言甚妙。賣了他一個,就討得五六個。若湊巧撞得著相應的,十來個也討得的,這等便宜事如何不做!”

王九媽道:“老身也曾算計過來。那些有勢有力的不肯出錢,專要討人便宜;及至肯出幾兩銀子的,女兒又嫌好道德,做張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兒,妹子做媒,作成則個。倘若這丫頭不肯時節,還求你攛掇。這丫頭,做娘的話也不聽,隻你說得他信,話得他轉。”

劉四媽嗬嗬大笑道:“做妹子的此來,正為與侄女做媒。你要多少銀子,便肯放他出門?”九媽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們這行戶中,隻有賤買,那有賤賣?況且美兒數年盛名,滿臨安誰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難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動?少不得要足千金。”

劉四媽道:“待妹子去講。若肯出這個數目,做妹子的便來多口;若合不著時,就不來了。”臨行時又故意問道:“侄女今日在那裏?”王九媽道:“不要說起,自從那日吃了吳八公子的虧,怕他還來淘氣,終日裏抬個轎子,各宅去分訴。前日在太尉家,昨日在黃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到那家去了。”

劉四媽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盤星,也不容侄女不肯。萬一不肯時,做妹子的自會勸他。隻是尋得主顧來,你卻莫要拿班做勢。”九媽道:“一言既出,並無他說。”九媽送至門首。劉四媽叫聲“聒噪”,上轎去了。這才是:

數黑論黃雌陸賈,說長話短女隨何。

若還都像虔婆口,尺水能興萬丈波。

劉四媽回到家中與美娘說道:“我對你媽媽如此說,這般講,你媽媽已自肯了。隻要銀子見麵,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銀子已曾辦下,明日姨娘千萬到我家來,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場,改日又費講。”四媽道:“既然約定,老身自然到宅。”美娘別了劉四媽,回家一字不題。

次日午牌時分,劉四媽果然來了。王九媽問道:“所事如何?”四媽道:“十有八九,隻不曾與侄女說過。”四媽來到美娘房中,兩個相叫了,講了一回說話。四媽道:“你的主兒到了不曾?那話兒在那裏?”美娘指著床頭道:“在這幾隻皮箱裏。”美娘把五六隻皮箱一時都開了,五十兩一封,搬出十三四封來;又把些金珠寶玉算價,足夠千金之數。把個劉四媽驚得眼中出火,口內流涎,想道:“小小年紀,這等有肚腸!不知如何設法積下許多東西?我家這幾個粉頭,一般接客,趕得著他那裏!不要說不會生發,就是有幾文錢在荷包裏,閑時買瓜子磕,買糖兒吃,兩條腳帶破了,還要做媽的與他買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討得著,平時賺了若幹錢鈔,臨出門還有這一注大財;又是取諸官中,不勞餘力。”這是心中暗想之語,卻不曾說出來。

美娘見劉四媽沉吟,隻道他作難索謝,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綢,兩股寶釵,一對鳳頭玉簪,放在桌上,道:“這幾件東西,奉與姨娘為伐柯之敬。”劉四媽歡天喜地,對王九媽說道:“侄女情願自家贖身,一般身價,並不短少分毫。比著孤老贖身更好。省得閑漢們從中說合,費酒費漿,還要加一加二的謝他。”

王九媽聽得女兒皮箱內有許多東西,倒有個怫然之色。你道卻是為何?世間隻有鴇兒最狠,做小娘的設法些東西,都送到他手裏,才是快活;也有做些私房在箱籠內,鴇兒曉得些風聲,專等女兒出門,捵開鎖鑰,翻箱倒籠,取個罄空。隻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頭兒,替做娘的掙得錢鈔,且又性格有些古怪,等閑不敢觸他;故此,臥房裏麵,鴇兒的腳也不搠進去。誰知他如此有錢!

劉四媽見九媽顏色不善,便猜著了,連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兩意。這些東酉,就是侄女自家積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錢。他若肯花費時,也花費了。或是他不長進,把來津貼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裏知道?這還是他做家的好處。況且小娘自己手中沒有錢鈔,臨到從良之際,難道赤身趕他出門?少不得頭上腳下,都要收拾得光鮮,等他好去別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出這些東西,料然一絲一線,不費你的心。這一注銀子,是你完完全全鱉在腰胯裏的。他就贖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兒?倘然他掙得好時,時朝月節,怕他不來孝順你?就是嫁了人時,他又沒有親爹親娘,你也還去做得著他的外婆,受用處正有哩。”

隻這一套話,說得王九媽心中爽然,當下應允。劉四媽就去搬出銀子,一封一封兌過,交付與九媽,又把這些金珠寶玉,逐件指物作價。對九媽說道:“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價錢。若換與人,還便宜得幾十兩銀子。”

王九媽雖同是個鴇兒,倒是個老實頭,但憑劉四媽說話,無有不納。劉四媽見王九媽收了這注東西,便叫亡八寫了婚書,交付與美兒。美兒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別了爹媽出門,借姨娘家住一兩日,擇吉從良。未知姨娘允否?”劉四媽得了美娘許多謝禮,生怕九媽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門,完成一事,便道:“正該知此。”

當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鋪蓋之類。但是鴇兒家中之物,一毫不動。收拾已完,隨著四媽出房,拜別了假爹假媽,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媽一般哭了幾聲。美娘喚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轎,同劉四媽到他家去。四媽出一間幽靜的好房,頓下美娘行李。眾小娘都與來美娘叫喜。

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劉四媽家討言,已知美娘贖身出來。擇了吉日,笙簫鼓樂娶親。劉四媽就做大媒送親。朱重與花魁娘子花燭洞房,歡喜無限:

雖然舊事風流,不減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妻請新人相見,各各廝認,吃了一驚;問起根由,至親三口頭抱頭而哭。朱重方才認得是丈人丈母;請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見。親鄰聞知,無不駭然。是日整備筵席,慶賀兩重之喜,飯酒盡歡而散。

三朝之後,美娘叫丈夫備下幾副厚禮,分送舊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頓箱籠之恩,井報他從良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終處。王九媽、劉四媽各有禮物相送,無不感謝。

滿月之後,美娘將箱籠打開,內中都是黃白之資,吳綾蜀錦,何止百計,共有三千餘金。都將匙鑰交付丈夫,慢慢的買房買產,整頓家當。油鋪生理,都是丈人莘公管理。不上一年,把家業掙得花錦般相似,驅奴使婢,甚有氣象。

朱重感謝天地神明保祐之德,發心於各寺廟喜舍合殿香燭一套,供琉璃燈油三個月,齋戒沐浴,親往拈香禮拜。先從昭慶寺起,其他靈隱、法相、淨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

就是單說天竺寺是觀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處,香火俱盛,卻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從人挑了一擔香燭,三擔清油,自己乘轎而往。先到上天竺來。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點燭添香。

此時朱重居移氣,養移體,儀容魁梧,非複幼時麵目。秦公那裏認得他是兒子,隻因油桶上有個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為奇?

也是天然湊巧。剛剛到上天竺,偏用著這兩隻油桶。朱重拈香已畢,秦公托出茶盤,主僧奉茶,秦公問道:“不敢動問施主,這油桶上為何有此三字?”

朱重聽得問聲,帶著汴梁人的土音,忙問道:“老香火,你問他怎麼,莫非也是汴梁人麼?”秦公道:“正是。”朱重道:“你姓甚名誰?為何在此出家?共有幾年了?”秦公把自己姓名鄉裏,細細告訴,“某年上避兵來此,因無活計,將十三歲的兒子秦重,過繼與朱家,如今有八年之遠,一向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部得信息。”

朱重一把抱住,放聲大哭道:“孩兒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買賣。正為要訪求父親下落,故此於油桶上寫‘汴梁秦’三字,做個標識。誰知此地相逢!真乃天與其便!”眾僧見他父子別了八年,今朝重會,各各稱奇。

朱重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與父親同宿,各敘情節。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兩個疏頭換過,內中朱重仍改做秦重,複了本姓。兩處燒香,禮拜已畢,轉到上天竺,要請父親回家安樂供養。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齋,不願隨兒子回家。秦重道:“父親別了八年,孩兒有缺侍奉。況孩子新娶媳婦,也得他拜見公公方是。”秦公隻得依允。秦重將轎子與父親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與父親換了,中堂設坐,同妻莘氏雙雙參拜。親家莘公,親母阮氏,齊來見禮。

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開葷,素酒素食。次日,鄰裏斂錢稱賀。一則新婚,二則新娘子家眷團圓,三則父子重逢,四則秦小官歸宗複姓:共是四重大喜,一連吃了幾日喜酒。

秦公不願家居,思想上天竺故處清淨出家。秦重不敢違親之誌,將銀二百兩,於上天竺另造淨室一所,送父親到彼居住。其日用供給,按月送去。每十日親往候問一次,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餘。端坐而化。遺命葬於本山。此是後話。

卻說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兩個孩兒,俱讀書成名。至今風月中市語,凡誇人善於幫襯,都叫做“秦小官”,又叫“賣油郎。”有詩為證:

春來處處百花新,蜂蝶紛紛競采春。

堪笑豪家多子弟,風流不及賣油人。

((醒世恒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