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演進出來的書院製度,因為他注重自修而不注重講授,因為他提倡自動的研究而不注重被動的注射,真有他獨到的精神。
在洋洋四十二卷的《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中,有一篇四百多字的短稿,標題是《書院的教育》。該稿寫於上世紀二十年代,距清朝末年“廢書院、興學堂”的改革才二十年左右。在人們印象中,書院是傳播舊思想、舊文化的基地,胡適是鼓吹新思想、新文化的代表。按理說這應該是一篇批評書院的文章,沒想到胡適不僅對書院教育作了充分肯定,還指出學校教育的問題所在。這些看法,對於我們認識當代教育製度的弊病很有幫助。
經查,該稿除了被收入《胡適全集》第二十卷外,好像沒有正式發表過。因為讀過的人可能不多,所以照錄於下:
這一千年來的中國教育史,可說是書院製度的沿革史。這是我深信而不疑的。二十年前的盲目的革新家不認得書院就是學堂,所以他們毀了書院來辦他們所謂“學堂”!他們不知道書院是中國一千年來逐漸演化出來的一種高等教育製度;他們忘了這一千年來造就人才,研究學問,代表時代思潮,提高文化的唯一機關全在書院裏。他們不知道他們所謂“學堂”——那掛著黑板,排著一排的桌凳,先生指手畫腳地講授,學生目瞪口呆地聽講的“學堂”——乃是歐洲晚近才發明的救急方法,不過是一種“灌注”知識的方便法門,而不是研究學問和造就人才的適當辦法。他們不知道這一千年演進出來的書院製度,因為他注重自修而不注重講授,因為他提倡自動的研究而不注重被動的注射,真有他獨到的精神。可以培養成一種很有價值的教育製度。
二十年前的革新家因反對八股的科舉而一並廢除了文官考試製度;因反對書院的課程不合時勢而一並廢除了一千年艱難演進出來的教育製度!沒有曆史眼光的革新家的流毒真不淺啊!
在這裏,胡適指出書院和學堂的最大區別,在於前者“注重自修”,後者“注重講授”;前者“提倡自動的研究”,後者奉行“被動的注射”。時到今日,在應試教育的影響下,那種“先生指手畫腳地講授,學生目瞪口呆地聽講”的狀況,在各級學校中不僅沒有改變,反而是更加普遍,更加嚴重。這正是我要介紹該文的原因。
那麼,為什麼當年的革新家們會作出“廢書院、辦學堂”的選擇呢?在《中國書院史資料》下冊第二四六六頁,有康有為的一份奏折,其中談到西方各國的富強有賴於教育的普及,所以他建議把各省的書院改為學堂,以改變我四萬萬國民“愚而無學,坐受淩辱”的局麵。基於這一想法,當年的改革家才選擇了上述“歐洲晚近才發明的救急方法”。
但是許多有識之士很快就發現其中的毛病。比如章太炎認為“廢書院、興學堂”的做法至少有三大危害:第一,它侵占了私學的生存空間,很容易導致民間學術萎縮,進而剝奪人們著書立說、標新立異的權利;第二,這種“專重耳學、遺棄眼學”、不重視身體力行的教學方式,對學生成長有害無益;第三,學生才能不同,性情各異,但是教師卻不能因材施教,結果隻能是糟蹋人才。又如著名教育家、出版家舒新城在一九二八年召開的全國教育會議上也指出:“中國現行的學校製度,則完全為工商業社會的產物。此種班級製度,在西洋曆史亦甚短。……這種整批生產(Mass Production)的班級製,雖然與工業社會的生產概念不相背,但把人當作機械看待。”
這些年來,人們不是經常慨歎“中國缺乏創新人才”、“中國沒有培養出諾貝爾獎得主”嗎?如果用胡適、章太炎、舒新城的話來審視一下如今的教育,答案是顯而易見的。由此可見,如果在宏觀上不改變“統一教材、統一進度、統一標準、統一考試”的教育管理模式,在微觀上不改變“先生指手畫腳地講授,學生目瞪口呆地聽講”的教學“注射”方式,那麼所謂教育就仍然是一種“加工機械”的做法,而不是“培養人才”的模式。
總而言之,不注意學校教育與工廠生產的本質區別,就容易忽視學生的個體差異和人格獨立。長此下去,會對他們的自由思想和創造能力產生致命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