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花榮射殺那虎精,眾倀吵嚷,各要報仇。花榮冷笑,就高聲喝道:“爾等葬身虎腹,被他吃了,又供他驅使。不思報仇,好不自羞!今這兩個妖魔都被我們兄弟除了,你們有知覺的就到酆都城去,找那閻羅王尋個掛號,另求轉世為人,不然再在這裏鬼叫時,老爺們煩了,就教你們連鬼也做不成,打發你們地獄世界裏去!”卻是此語一出,那些倀隨之默然,過一會,隻聽得就中一個道:“多謝英雄除了這兩個惡魔,我們被他吃了,本性都迷了,再不知自家事情,卻是這回都明白了,多謝英雄!”群倀就朝樹上拜這三個,又朝那虎跳腳痛罵一陣,方自向黑暗中散盡了。三個趕得這半夜,卻也都筋疲力盡,又怕下地來再有變故,就樹上胡亂睡了一夜,天明方下得地來,看地下的死虎竟比一般大蟲大了一倍有餘,楊雄蔣敬兩個各自駭然,都誇讚花榮箭術膽氣,道:“莫說是李廣,便是養由基也比不得兄弟!”花榮自遜謝了。
三個就山裏走,行到個三岔路口,花榮道:“蔣敬哥哥,你投那邊去?我們隻要去尋訪那神醫,救石秀兄弟,卻不知你意下如何?”蔣敬道:“兄弟們性命要緊,我如何還圖這幾分利?就棄了這買賣,引兩位兄弟上逐天山上去。我卻是才從那山上下來,倒知那神醫去處,這神醫好生古怪脾氣,等閑人不知他,用金銀去買他時,隻是翻臉,趕逐人出去。隻是無事時,卻自去與山民窮家去醫治,並不要一文錢,隻是要救人性命,倒好似藥師王菩薩轉世。”花榮楊雄兩個驚道:“虧得哥哥說起,我們也原隻打算送他金子,請他去醫治石秀兄弟則個,若是那般做時,豈不誤了石秀兄弟性命?卻不知蔣家哥哥怎地識得他?”蔣敬道:“我在山上收買草藥時,卻被路旁毒蛇咬了腳,看看待死,卻是得他行救,逃得性命。在他草廬中住了幾日,因此知他脾氣,若這回去時,隻可將好言語述說我們兄弟義氣來感他,卻不可說金銀錢財去誘他,反落地不好。”花榮道:“便是如此行最好,隻是不知哥哥如何能過前麵這河,昨日我們兩個倒犯難。“蔣敬笑道:“這河上若無我們梁山兄弟時,原是難渡,卻是此時我們梁山兄弟來了陰間,都分布各處,這河上卻此時也有我們自家兄弟把渡,何必為難?”
花榮楊雄兩個大喜,就問時,蔣敬笑道:“便是船火兒張橫和浪裏白條張順兄弟,他們自逞仗水性,在河上弄條船兒,往來接應客人,著實弄得錢財。”
花榮道:“聞說張順兄弟早做了杭州湧波門外土地,封做將軍,他如何卻來了這裏?”蔣敬笑道:“便是當地城隍勒掯他不過,娶第六房小妾時要什麼喜錢好看錢,張順兄弟不肯,被城隍惱了,造個罪名派鬼卒去拿他,被張順兄弟殺了鬼卒,一徑走到這河上,卻和他哥子相逢,就在河上擺渡過日,霸了這河,不比他兄弟在潯陽江上差些。”花榮笑道:“如何這陽世陰間,這做官做吏的隻這般要錢,全不體恤下屬百姓則個,都似害了錢癆?原聽說這陰間最是公平廉明,不曾有絲毫徇私枉法,卻也如何做了這般?又逼得宋公明哥哥造起反來,倒又漸漸把兄弟們這般聚攏來。”蔣敬笑道:“佛家說四大皆空,無欲無求,如何唐三藏和尚九死一生到得西天求真經時,佛祖還要勒掯他,說空了手後代子孫必然沒使用?可見鬼神萬物自古以來都是一般,這陰間偏能例外?不過是妝了高高的騙人的幌子罷了。我前年在九江聽個老和尚說法,說一千年後方是末世,人心大壞,當官的個個都是虎狼,敲骨吸髓,荼毒百姓沒個死處,更壞了百十倍,普天下沒個王法。更有一般妖魔鬼怪出世,鼓惑人棄絕父母親族,互相殘害,隻要信那些妖魔鬼怪,任它們驅使,人若生在那時,方是大煩惱世界。算起來此時的世道已是好的哩!”花榮歎道:“此世陽世陰間老百姓已是苦到極處,若要再壞百十倍時,卻如何活法?罷罷罷,隻沒個想處,且救我們自家兄弟。蔣家哥哥,你可引路領我們去見張橫張順兄弟,就那裏過河,上逐天山去。”蔣敬道:“隻可如此,就那老和尚說,那時轉世的虎豹豺狼,都是幾千年裏人殺絕的,怨氣衝天,就那一世裏出來轉世做官吏,荼毒殘害百姓。我們剛才殺了兩個虎精,隻怕他那世裏也要轉世去哩。因此我想的這話,就說與兩個兄弟知道。做個笑話說又如何?隻是我們自家兄弟性命要緊。”這幾個一路說一路走,看看又行到河邊,就順著河走,行出三四十裏地,早看見那河就繞一個大彎,水勢卻緩了,聚成個大灣蕩子,
如一方十來裏大的明鏡相似,一片粼粼清波隻是在風裏漾,那灣蕩子盡頭,卻是一二千株大柳樹,遮天隱日,把十來間茅草屋包在裏麵,門前卻是一片平坦坦的白沙,屋前水橋上,就係著三兩隻小船,幾片破魚網在地下曬著。三個看了都喝彩,楊雄笑道:“他兩個倒會享福,尋得這般去處,做得這河主人,享福比誰差些?我和石秀兄弟一般來這陰間,隻會殺豬,起個五更,還要弄一手血腥,何等辛苦!”那兩個都笑,一徑走到不遠處,卻聽得許多聲音在那裏吵,有二三十人相似,有待廝打光景,蔣敬道:“卻是奇怪!憑他們兩個水性武藝,卻是誰敢來撩撥他們,敢來堵門吵鬧?”三個足下都緊,就轉過一道沙堤,從些蘆葦蕩裏胡亂踏條道過去,走到屋不遠處,就見二三十條大漢,就簇在那裏,手裏都拿了飛魚鉤、柳葉槍、留客住,有幾個捉風使腳的,當頭亂叫,卻隔得屋遠遠的,沒一個敢近前去。三個便先立住腳,卻看那邊,也有七八個魚丁,手裏把著些竹篙、魚鉤,隻是人少,似也沒有主張的,就那裏抵著,隻不叫他們屋前去,隻是勢單力薄,看看形勢危急,這三個正待向前時,隻聽得那邊雷一般聲喝,就樹蔭中大步奔出個漢子來,上身赤著,手裏拿個破棋子背心,走的熱汗都流下來,喝道:“賊廝鳥們怎再敢來觸惱老爺!”後麵又有兩三個閑漢跟著。那七八個魚丁都喜,叫道:“好也,主人家回來也!“一起上前擁著,就到那些搗子前立住,這三個見那漢子怎生模樣:黃髯赤發,能行陸上真五道;長身健軀,慣橫水中做惡霸。黑臂肉突,水中分波擒蛟龍;怪睛眸凸,江裏伏底尋精怪。曾在小孤山下住,當年九派有聲名,綽號船火兒,人道是張橫。
對麵那些漢子見他來了,就都噪喊起來,張橫喝道:“你們這些不知死活的,如何敢來到這裏吵鬧?上次還留你們性命,這次老爺須都當狗般打殺了,落個清淨!“那夥漢子中早搶出兩三個來,叫道:‘你們這兩個狗男女,如何平白來都強占了這灣子,不許我們打魚,壞了我們衣食道路?上次被你們占強,這次須再與你們決個死活!”張橫嗬嗬大笑,叫道:“姓烏的,上次你們兄弟三個水裏並不得我兄弟一個,片刻幾乎都淹殺了,是我兄弟手裏饒了你們性命,如三條死魚般拖了去,如何還敢這回大蟲嘴裏尋食拔毛?好沒個羞恥!”隻聽得那三個大漢臉上一般火辣辣地,就有個道:“狗臉姓張的,你須不是你兄弟,可敢與老爺放對麼?”張橫嗬嗬大笑道:“有何不敢?你須這回沒多上兩條臂膀,就水裏陸上,你沒尋個走處?走了的不是男女!”那大漢虎吼一聲,挺把尖刀,徑直奔來並張橫。
張橫退開兩步,那大漢就趕來,將刀去心窩裏就搠,被張順就肋窩裏閃個過,伸手去腕上一扭一撥,那把刀就直落下去.探手挽住了那漢子的頭發,就按翻在地,一隻腳踏住了,抽拳頭照背上便打,如發擂相似,打得那漢子殺豬般喊.那烏家兩個見自家兄弟吃虧,大怒就趕過來,一個拿著飛魚鉤,一個挺條鐵尖竹篙,奔上來拚命。張橫見他兩個來得凶,便撇了這漢子,先來照應這兩個。一個先將鐵竹篙掃過來,張橫托的跳個過,就轉到背後,一腳先踢翻了。另個漢子見兩個弟兄都吃了虧,心裏便慌,欲走未走時,張橫卻先趕上,這漢子就拿飛魚鉤來搠時,麵門上早被張橫一拳搗個著,那漢子捂了臉叫痛時,被張橫一腳去腰上踢著,沙灘上滾上幾滾,掙紮不起。旁邊的二三十個漢子見張橫指顧間打翻這三條大漢,都驚呆了,隻有後邊的那些魚丁轟天價的叫彩。花榮三個也看的真切,楊雄便道:“這張火兒倒做怪,我隻當他好水性,原來卻也使得好拳。”蔣敬笑道:“我和他隔得近,倒知他底細。他每日在潯陽江上使船劫人,有了錢便去吃酒賭錢打架。每每和揭陽鎮上穆家兄弟兩個比拳放對,就練得一身潑皮打架本事。這三個廝鳥手腳又鬆,因此吃他逞強。若是比起自家武鬆燕青兄弟,他如何敢在陸上行走?便是焦挺,也是受過多少有名的點撥,打架廝撲的積年,也輕易贏他。”那兩個都笑,花榮道;“不怕強,隻怕嗆,李逵也是慣廝打的,當年在潯陽江上也險些吃張順兄弟淹殺,隻是說他就這一般水上使船裏算好的了,如何拿他比起那兩個來?豈不是‘駱駝趕著水老鴰——不管旱澇?’”三個都笑起來。
張橫打翻了這三個,就大踏步裏趕過來,那些漢子發聲喊,就待走時,就後麵走出個漢子來,叫道:“兀那潑賊,如何敢欺負我三個徒弟?”張橫就立住腳,看那漢子時,七尺來壯健身材,兩道墨掃眉,一張闊拳口,一身橫肉,斜披了褂子,露著黑毛胸膛,手裏把著一把大蒲扇,張橫喝道:“我道這三個廝鳥如何敢來驚鬧老爺?原來有你這驢頭給他壯膽,休要放屁,有種的一發上來廝打。”那漢子嗬嗬笑道:“我把你這不知死活的賊!敢來觸犯我!你可知這世界四江八川三十六條大河水上的,聽說俺分水獸樊倫的名字,都匾匾的伏,倒是你這不知死活的,敢來和俺叫板!”張橫心裏忿怒,叫道:“隻放些什麼屁?有種的便見個真章!”發拳便打入來。那分水獸樊倫嗬嗬大笑,將雙拳使個勢子,就來並張橫,怎見得這兩個廝打:這個飛拳拽腿如飛炮,那個進身退後似靈獒。這個青蛇吐信欲捕物,那個白猿摘果待獻桃。這個一字平拳殺機藏,那個七星貫勢有玄招。這個恨憤憤雙風貫耳勁,那個笑何嗬退步連環妙。正是,一雙黑漢比高下,刹時勝負須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