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廝並有七八個勢子,張橫使的勢子急了,就露出破綻來,被那樊倫瞧個便,喝一聲,一腿掃個著,張橫跌翻在地上。樊倫心毒,跟上一腳就心窩裏飛踢,看看張橫避讓不得。就這時,忽得一聲弓弦響,樊倫吃驚,急一扭頭,一隻箭就耳根上擦個過。樊倫急退出十數步時,見早有兩個漢子趕上來,就護住了張橫,都是雄糾糾的。又一個俊秀漢子從樹後閃出來,手裏提著弓,微微冷笑。樊倫見這幾個模樣,又驚又怯,叫道:“暗箭傷人,算什麼好漢?有種的過來拳腳見真章!”花榮冷笑道:“要暗算你時,你這廝早不知死了幾遭!休要強口,待俺射那水鳥與你看!“見蘆蕩裏兩個水老雕趕著個小雁兒出來,有三十來丈遠近,就拉開那鵲畫弓,搭上雕翎箭,認得真切,一箭放去,那兩個水老雕就並著打著旋兒落水裏去,卻是被這一隻箭穿過去的。樊倫見他這等手段,打心裏都顫,卻要說場麵話來交代,強自道:“俺這趟來隻要與那張順比水裏手段,聞道他叫浪裏白條,水裏伏得三晝夜,誇口說天下水性第一,可敢與俺比試麼?”楊雄兩個早扶起張橫來,張橫冷笑道:“你若是與我兄弟比水裏本事時,不是壽星公吃砒霜——隻嫌命長?他隻不在這裏,你若是要比試時,三日後在那邊大瀑布邊水潭裏決個勝負,我們弟兄在那裏專等,不來的隻管現在先夾了那屁口!”
樊倫聽的臉青,叫道:“好!好!”叫那些閑漢搗子扶了烏家三個,悻倖自去。
張橫哪去管他,就自和這兄弟們歡笑著廝見了,又謝幾個救護之恩。讓三個屋裏坐,叫漁丁們七手八腳排布出一桌酒席來,無非是前村酒店裏釀的淡薄白酒,和些自家湖裏打的魚蝦,就炒蒸爆烹,弄出十來樣來,使張大桌子胡亂擺了,自坐了主位。請這三個大碗飲酒。這三個問張順時,張橫道:“他這幾日悶的慌,帶一船魚去城裏發賣,要在城裏耍樂兩日才回來,所以與那賊廝鳥定三日後比試。你三個如何來得這裏?我隻當再見眾兄弟們不著。”花榮便把宋江於隱龍山重新聚義,自家幾個要去逐天山尋那神醫諸般事項都說了,又問起樊倫為何來廝鬧時,張橫冷笑道:“這彎泊子本是沒主的荒處,是我們兄弟兩個走到這裏,招些漁丁,搭造房屋魚船,開辟成這個局麵,打得許多大魚。那烏家三個本是不成器的,在那邊湖子裏打魚,卻看了我們眼紅,聚了許多潑皮來奪,卻是那次在水上較量,被張順弄翻了他三條船,將他幾個幾乎浸死,方饒了他們。他幾個逃了性命,幾個月不敢來攪鬧。這次卻仗著這個姓樊的廝鳥,又起了惡心,等張順贏了那廝鳥時,定要都打殺了,方消得這次惡氣!”三個方知端地,花榮道:“眼見得這陰間也黑的沒個日頭,你們兄弟便贏了那樊倫,也過不得幾天安生日子,何不再隨我們上隱龍山去,大夥兒重新團聚,豈不快哉?”張橫聽了,卻呆了一呆,便道:“若這話說與我兄弟時,他與宋公明身上情分重,必定要去。我卻心上懶,為何?本來大夥一百零八個兄弟在梁山上做大王,見那些沒天良的都把來殺了,大碗吃酒,大塊切肉,過得何等快活?宋公明卻一力主張招安,弄得這許多兄弟去吃官家那些賊禽獸恥辱,嘴裏放不出一個屁來,豈不憋殺?又去江南平什麼方臘,弄的眾兄弟十死六七,隻成全了他和盧員外兩個富貴,這招安卻是為的什麼?似我兄弟,陽世裏死在杭州湧波門外,無個全屍,豈不痛殺?今幸得這世裏,我們兄弟兩個在此自由自在,似神仙般日子,卻要再去聚什麼義?若聚義了將來再招安時,卻又如何說法?想起沒個了局,因此我懶得去。”這三個聽得麵麵相覷,花榮便道:“眼見得這次宋公明哥哥再不主張招安,曾與楊雄兄弟前折箭為誓,隻要與陰間做個對頭,為眾兄弟們尋條好路,立起我梁山大業,張大哥卻還有什麼放不下心的?況是眾兄弟曾在梁山社五台山上都發下誓言來,‘但願生生相會,世世相逢,永無斷阻,’張大哥難道忘了?我梁山兄弟若少得一個,那一百餘人又如何能快樂?張大哥莫要冷了兄弟們的心!”張橫呆了一呆,方道:“既是宋公明不再主張招安時,我便去,若將來還走招安這條路時,我卻不依他,隻把來散夥!”花榮幾個都笑,楊雄道:“便是如此!無論陰間陽世,並不見得一個好人,我們如何再受他氣?隻要自家做起事業,尋份快活,哪裏再去與他做豬狗?眼見得宋公明哥哥心自堅了,隻把眾兄弟們聚集起來,再做份揭天掀地的事業!”因此幾個大笑,就喝得大醉,張橫叫漁丁,引三個尋地方歇了。
清晨起來,幾個胡亂吃些早飯,自去湖邊捉把椅子,柳蔭裏坐著說話.花榮道:“聞道這陰間與南蠻鬼王交兵,征發軍馬糧草數十萬,各處弄得雞飛狗跳,民間騷然,如何你這裏反如此太平,不見得兵火模樣?”張橫道:‘這裏隻是個三不管地方,各管治隔的都遠,又盡是重重高山大河,毒蛇猛獸出沒的去處,那些收稅作惡的公差各自要保性命,哪裏敢來?因此吃我兄弟們在此快活,便那些廝鳥敢來攪惱時,老爺也把來殺了,沉到河裏,哪裏能來計較?“花榮笑道:“唐朝人看了老百姓給那些濫汙官吏逼的走投無路,痛苦不堪,因此寫詩歎說‘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那裏知幾百年後卻在此處有這地方被你們兄弟得了?倒好個桃花源般的去處!若是將來自家梁山兄弟得了天下,我倒要來此去處住下,早晚打漁射獵,過些逍遙快活日子。”幾個都笑起來,楊雄道:“花大郎,你倒好算計,到時莫忘了招呼我,我自和石秀兄弟隨你來。“蔣敬道:“隻是你莫再做殺豬的生意,倒弄的這地方血腥了,不是說處。”楊雄道:“倒是你這奸商身上的銅臭味重些,我聞了便耐不得。”幾個互相取笑,張橫忽得叫道:“好也!我兄弟回來了!”就跳起來。那幾個看時,早見那湖麵上一隻小船箭也似的來,船上兩個水手搖著櫓,一條漢子立在那船頭上,頭上紮著一個穿心紅角兒,赤著上半身,就露出一身雪練也似白肉,就口裏唱著歌,
“雪波白浪大江開,萬古英雄淘盡來。好漢隻在水間住,不與官家做奴才。”
張橫早叫道:“兄弟,你如何不在城裏快活?”張順笑道:“便是到了城門口,吃那些把城的賊硬問我要什麼助軍錢,三言兩語合口時,便變了麵皮,要捉我去從軍,將這船兒和魚蝦沒收了,被我抽出刀來,剁翻了幾個。嚇的那幹賊屁滾尿流的去城裏叫喊,我卻自和伴當劃了船就走,順流放下來,卻趕回來吃酒。”張橫嗬嗬大笑,就道:“也吃你這趟殺的快活,卻有自家兄弟在這裏,你快過來見。”張順道:“又是蔣家哥哥麼?他方去了如何又回來?”就一麵答應著時,船離岸尚有三五十丈,張順就跳下水,自水裏赴過來,那水浸不到他腰下,瞬間早到岸上,倒比那船兒快得幾倍。這幾個都道:“不枉虧了叫他浪裏白條,那分水獸樊倫枉自胡吹大氣,如何有這等好水性,且看到時怎生羞辱這廝。”就都起身去迎他,張順驟看見這幾個,先是呆了不敢信,一會方自過來與幾個相擁,大喜見了,這幾個也喜。張橫就教漁丁再弄桌酒席,兄弟們快活飲酒。席上各人自說起事務,張順聽得宋江重自聚會梁山兄弟,就聚得上萬軍馬,一二十個舊家兄弟時,大喜,就道:“似此說來,我們兄弟自當一發都去,明日我自和哥哥擺船送你們過去,你們尋得那神醫回來,我和哥哥就收拾了此間,都起身上那隱龍山去。”花榮等大喜,因又說起昨日那分水獸樊倫一夥來攪惱叫陣一事,張順聽了,隻是冷笑,隻不言語。花榮便道:“我們三個一發待那日你比試贏了方去,一來可以助陣,二來免得擔心。”張橫張順喜道:“如此更好。”因此上說定了。
幾個就在這莊上住了兩日,到得第三日清早,各人都結束了,帶了器械。張橫和張順早收拾起兩隻快船,每船上三五個漁丁打槳弄櫓,幾個都上船來。花榮楊雄在張順船上,蔣敬在張橫船上,燒末順溜紙,幾個打起呼哨,就叫水手起船,不多時劃出那泊子來,早入那大河裏麵,就見那河水如萬馬奔騰相似,將一個個浪頭滾著打將來,將那船卷的如孤蓬敗葉,沒個使力處,兩側都是極險的山壁,山石瞿立,陰影裏就如無數大鬼張臂捕人,那船眼看著就直撞那壁上,花榮幾個都吃驚,心都提到咽喉裏去。張橫張順卻不慌,手裏仗條長篙,但有急險處略撐幾撐,那船便如魚兒擺尾,脫開激流,依然隨流向前。花榮等方放下心來,看他兩個口裏唱著山歌,自自在在的,沒大半個時辰,就放出三十來裏水程,張橫叫道:“好也,前麵就是那瀑布,水急的厲害,船兒都下不去,可就此停了船隻,大夥走將過去。“那兩隻船依言都就水勢緩處泊住了,幾個都跳下船,留幾個魚丁看船,其餘的拿了器械,隨幾個往瀑布邊上來,早聽得水聲響亮,隱隱有悶雷之聲,到得近處,那雷聲更加響了,震的各人耳鼓裏隻是跳,幾個放眼看去,早見那河水遠遠流出數十丈去,忽得憑空不見,就激起十來丈高一片蒙蒙白煙來,飛起的水點隔這許遠,風一倒卷來,猶自打的人臉上,隱隱生疼,幾個看了都吃驚,道:“這等地方如何比得水性?若是下水裏時,被激流衝下去,數百尺高處,如何活命?”張橫笑道:“若不是這等去處,如何教那廝獻醜?我這兄弟不敢說別的,就水裏的這些事物從來沒第二個比得上,這廝既誇下海口時,就滅那廝一回,教那廝臉麵沒個擱處。”花榮三個見他自家如此暇定,方放下一半心來,那半顆心兀自是懸著的。
就見那對岸也有三五十個出來,就幾個閑漢打兩麵歪歪倒倒的旗子,弄幾聲有力無音的鑼鼓,胡亂擁簇著那烏家三個和分水獸樊倫。眾人看了都笑,隻聽得那對岸喊道:“你這夥賊鳥人既有膽子來,可敢有一個過來說如何比試的麼?”張橫道:“這些賊廝鳥如何有膽子過來,待我下水過去,先教這些廝鳥吃一驚。“花榮幾個都驚,道:“如何使得?豈不是拿命作耍,須使不得。”張順笑道:“不須吃驚,我兄弟當初來這河上時,來回走了十數遭,這等激流,不知泅渡得多少,都慣了,且叫這些賊男女吃一驚,”幾個方依他言語,見張橫就脫剝了,赤條條的,隻留得一條水緄兒,就自投水裏去,水裏帶出一條線來。幾個的心又懸繃著,好似有千萬麵鼓上上下下的敲響,眼睛就直勾勾著看著水麵上,隻不見張橫露上頭來。方自慌間,見對麵就冒出一個頭來,張橫就水裏扒出來,走岸上去,那邊三五十漢子都吃一驚,那分水獸樊倫也吃驚,肚裏尋思道:“這廝倒好水性,隻怕不在我之下,他那個兄弟卻更是如何了得?”心下先有三分怯了,便叫道:“你這廝倒好潑膽,敢來這邊?且說如何來比試?”張橫笑道:“我把你這狂妄的禽獸,如何不走,隻要硬著脖子待死?這比試簡單,且放一樣物事從上水處下去,你和我兄弟都上一條船,各自同時下水,先得著那物事的為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