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津門年少(2 / 2)

這就是人生的無奈。人生之中,仿佛有許許多多的事情早就等在那裏,你經過的時候,那些事情便會加諸你;道義在那裏,人倫在那裏,情理在那裏,由不得願或不願,你都得受了。

李家老保姆曾說過:“他們夫妻是‘龍虎鬥’的命相,一輩子合不來的。”李叔同屬龍,長兩歲的俞氏屬虎。保姆的話透露了一個重要的信息,即李叔同夫妻關係不好。母親在,尚能維持表麵的和好。母親死後,李叔同便基本上與俞氏分飛,後來竟至長期滯留浙、滬而不回津門。李叔同之所以要維持這樁婚事,恐怕純粹是出於對母命的敬畏了。

不覺想到魯迅與朱安、胡適與江冬秀。在那個身不由己的時代,又有幾樁婚姻是美滿的呢?大約隻能靠碰運氣了。魯迅決絕地離家,相攜許廣平,從此一去不再回頭,讓朱安在無邊的寂寞裏怨望了一輩子,但這能遷罪於魯迅麼?倒是胡適與李叔同有幾分相似,他們都不願違逆母命,默默自受。胡適的性格恰如其名,表裏皆“適”,受之而適,適之而順;而李叔同的適隻是為了承歡母親,他追求完美,內心太高潔,這便讓他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內的適而順。母親歿後,李叔同遠赴東瀛,後來竟而辭家,從此再沒回頭,這又與魯迅極其相似了。才子心性,超越時事世情,多不與世合,這讓他們隻能在寂寞裏苦苦掙紮,在塵世裏忍受無邊的孤獨。依此觀之,在內心裏,在精神深處,李叔同與魯迅的心氣應是相通的。

當時的名士,多不脫風流二字。所謂風流,一是說名士富於才藝,琴棋書畫,諸般時藝,無所不精;二是說名士多行為不羈,任情放浪。李叔同自然也不例外。他身材頎長清秀,穿著考究,每每在月白色的長衫外罩著紫色章絨琵琶襟坎肩,顯得十分精神。冬日所乘暖轎,以灰鼠皮縫製轎圍,華貴而不俗豔。從街頭行過,車,車裏的那個人,不能不讓津門的眾多眼球為之一亮。

李叔同的名士風流,不僅止於其超富,結婚的時候,哥哥李文熙就給他三十萬元以為家用。李叔同的名士風流,更在於他的少年蘊藉和出眾才情。他不但精於書畫,而且在結婚時買下一台德國鋼琴,不久便學會彈奏了。這在當時,的確是一道時髦的西洋景。

津門其時最為流行的藝術樣式,恐怕莫過於京劇。早在李叔同八、九歲的時候,便有京劇班子來家裏唱堂會。那精彩的做念唱打,那優美的器樂協奏,一下子便激活了李叔同那與生俱來的藝術潛能。從此,李叔同便與京劇結下了不解之緣。李叔同曾多次拜訪孫菊仙、楊小樓、劉永奎等京劇名家,向他們學戲。他不僅是梨園的忠實觀眾,時常出入戲園為名角捧場叫好,更熱衷於粉墨登場,唱上一出。李叔同表演過的戲劇裏表演難度極大的靠把戲和武生戲,足見他在京劇上下的苦功。也許正是對表演藝術的愛好,促使李叔同後來投身於戲劇探索,終而成為中國話劇藝術鼻祖。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才子與佳人,從來就是一個說之不盡的話題。李叔同與京劇一代名伶楊翠喜相識的細節,已經為時間的風塵掩滅了。那該是怎樣驚豔的場景?這一個,玉樹臨風,恍如從雲端飄飄而下。那一個,黃鸝新聲,喚新陽明媚,喚一園好花,喚蛺蝶兒翩翩。李叔同隔幾日便去戲園看楊翠喜的表演,為她喝彩,為她祈禱。楊翠喜,楊翠喜的表演,無疑是李叔同的一個慰藉,一個美好的夢幻。後來,楊翠喜莫名其妙又無可奈何地被卷入一場政治風波之中,在權勢者的股掌之間推來轉去,終而成為鹽商的小妾,真應了紅顏薄命、紅顏禍水之讖。楊翠喜的不幸,自然會讓李叔同興起世情澆漓、命途多舛的感歎。多年之後,李叔同還去看望過這位紅顏知己。回來之後,李叔同情不能抑,寫下《菩薩蠻》二首,以紀楊翠喜: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額發翠雲鋪,眉彎淡欲無。夕陽微雨後,葉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

曉風無力垂楊懶,情長忘卻遊絲短。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癡魂銷一撚,願化穿蝶。簾外隔花陰,朝朝香夢沉。

前情不再,前景不再,一切都有隔世之感,夢幻之感。讀來讓人頓生莫名惆悵。這惆悵,在李叔同的心裏漫溢,會引起他怎樣的人生情懷?

城南小住

情適閑居賦

文采風流合傾慕

閉戶著書自足

陽春常駐山家

金樽酒進胡麻

籬畔菊花未老

嶺頭又放梅花

——《清平樂贈許紀園》

門外風花各自春,空中樓閣畫中身。

而今得結煙霞侶,休管人生幻與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