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津門年少(1 / 2)

一座城市就是一個時空。財富在此聚集,人文在此蔚起,才人在薈萃,繁華在此流光溢彩,欲望在此交鋒融彙……這一切,又似乎都是一種鋪墊,一種烘托,隻是在為一兩個人物的出現或一件大事的發生。

晚清的天津便是如此。

天津總是被人叫做津門。據說是因為有四道城門的緣故,東、南、西、北一路過去:鎮東晴旭、定南禾風、安西煙樹、拱北遙嶺,這是賞風景的眼光,不過是文人遣趣山水的情懷。後來,又重新被一一叫過:東連滄海、南達江淮、西引太行、北拱神京,這是從天津的地理區位論事,已經深具軍事和政治的眼光了。中國的古城都有城門,豈獨天津然?津門之門,大約在於北拱神京,是京城的重要門戶罷。

仿佛是冥冥之中有一隻手,輕輕一推,津門應時開啟,李叔同如約走進這道美輪美奐的大門。李叔同來的時候,津門已經為他足足做了幾百年的鋪墊。

這時的津門,麵朝大海,風從八麵而來,東西方文化在這裏交鋒、融彙,激蕩起壯闊的波瀾。因為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坐鎮津門,洋務運動便在這裏風生水起。而此時的中國,積貧積弱,災禍相繼,矛盾重重,正醞釀著“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變局的罡風吹刮得津門動蕩不已。李叔同穿行在津門的風雨裏,踏著津門的煙塵,懷著津門的欲望。

這時的津門,文風運化,詩書馥鬱,一時文人叢集,形成了洋洋大觀的津門文化和文人群落。而時當新舊嬗替之際,統治崩壞,社會管製鬆弛,這恰恰給了文人以極大的生長和思想自由。這應是清末民初文化和藝術大師輩出、構成群星璀璨的靚麗文化景觀的重要原因。百年之後的我,遙望那繁星點點的民國空際,浩歎不免起於衷心。

父親李筱樓有進士之尊,哥哥李文熙也有秀才之貴,家學淵源,李叔同一出生,便受到津門文風的吹拂和津門雨露的滋養;或者說,李叔同根本就是津門文化沃壤裏生長出的一株幼苗,命定地要在津門文化的大原上蔭出一片綠,燦出一樹花。

文化總是因文人而蔚,文風總是因文人而盛。斯言不虛。當時的津門,便聚集著一大批名士,其中,唐靜岩、趙幼梅、嚴修、王守恂、孟廣慧、王襄、王吟笙、華世奎、馬家桐、徐世珍等,與李叔同或師或友,相交特厚。

李家桐達錢鋪的賬房先生徐耀廷也是金石書畫方家,其兄徐子明更為當時津門畫家四才子之一。李叔同從徐耀廷那裏得到的金石書畫方麵的教益特多,尊徐耀廷為“五兄”,嚐以師事之。李叔同九歲時,即隨書法篆刻名家唐靜岩學習篆刻,後來還正式拜唐為師學藝。

清末民初,趙幼梅、嚴修、孟廣慧和華世奎以書法名動津門藝林,被譽為四大書法家。他們都學問淵博,藝事精湛,見解高妙。趙幼梅是李家世交,誼屬長輩,李叔同十七歲那年師從趙幼梅學習詩詞文章。嚴修思想開明,曾與張伯苓等創辦從小學到大學的南開係列學校,嚴父與李叔同之父也是世交,李叔同卻晚生於嚴修二十年,受嚴修熏習特多。孟廣慧為甲骨文的發現者之一,漢隸曾被評為東亞第一,李叔同少年時即與孟相友善,常在一起交流學習心得。

李叔同在與諸多藝術名家相師友的過程中,藝術才華得到充分的培養和展示,二十歲之前即被公認為天津一才子。李叔同的近鄰好友、書畫名家王吟笙曾作長詩,回憶與李叔同的友誼,並盛讚李叔同的藝術成就:

世與望衡居,夙好敦詩書。聰明匹冰雪,同儕遜不如。猥以十年長,謙謙兄視餘。少即嗜金石,古篆書蟲魚。鐵筆東漢字,寢饋於款識。唐有李陽冰,摹印樹一幟。家法衍千年,得君益不墜。為我治一章,深情於此寄。憶自君南遊,悠悠數十秋。樹雲思不已,歲月去如流。比聞君祝發,我發早離頭。君為大法師,我猶浮生浮。老賡翰墨緣,遠道寄楹聯。經言開覺路,書法示真詮。筆墨俱入化,如參自在禪。裝池張座右,生佛在吾前。

李叔同才識既高,於人生,於藝術,自有獨到的見解,十九歲那年,曾在一篇題為《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論》文章裏,談及“器識”問題:

蓋以士為四民之首,入之所以待士者重,則士之所以自待者益不可輕。士習端而後鄉黨視為儀型,風俗由之表率。務令以孝悌為本,才能為末;器識為先,文藝為後。

綜觀李叔同一生為人行事,總不脫“孝悌為本,才能為末;器識先,文藝為後”十六個字。李叔同一生恪守“孝悌”二字,對母親傾盡孝心,一直到母親過世後方遠赴日本留學,正是堅持了“父母在不遠遊”的孝親古訓。李叔同在文藝領域有著多方麵開拓性的建樹,但他始終恪守人品第一、器識為先,終於形成了“應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傳”的思想。李叔同一生都在苦苦追求人格的完善和人生的完美,甚至可以說,他的出家為僧正是基於此。

才子清華。李叔同津門藝林頭角崢嶸初露,正待揮動衣袖揚滿天雲彩,不曾想到母親王鳳玲的一個決定,讓他的人生重重地一頓。十八歲那年,母親王鳳玲做主,為李叔同聘娶俞姓茶商的女兒為妻。我們已經無法推測李叔同當時的狀態,但我們卻完全能想像得到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一個天分極高的才子,突然被拖進婚姻的殿堂,與一個完全陌生的女子結成相依百年的夫妻,那該是怎樣的尷尬和唐突!心理上和情感上,李叔同應該都沒有準備好。然而,李叔同是一個孝子,無論自己心裏如何的抗拒,但表麵上都不得不順著母親,甚至還會裝出樂意承受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