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還常常教李叔同背一些格言和短詩,並且要求兒子照著去做。考諸李叔同一生,行事極其認真,終至成為一代律學宗師;終身喜愛格言,輯錄格言為《寒笳集》,所有這些,似乎都有一根線隱隱地連接到母親王鳳玲那裏。
李叔同最為快樂的時光,還是跟王媽媽和劉媽媽在一起。
王媽媽和劉媽媽同為李家女仆,都特別喜歡乖巧聰明的李叔同,常常帶他去離家不遠的三岔河口一帶。那裏十分繁華,南來北往的人和物在這裏聚集,又從這裏往四麵八方流散。但李叔同似乎更喜歡去金鍾河邊。小魚兒在河裏遊來遊去,清晰可數,很是自在。河麵上不斷地有船兒來來去去,李叔同站在金鍾河邊,總會想著那些船兒要去哪裏,那地兒又該是個什麼樣子。河岸邊是一大片樹林,林子裏有各種各樣的鳥兒,有的羽毛很好看,有的叫聲又清脆又響亮。
李叔同每每覺得,河裏的那些魚兒不知比自己要自在多少,林子裏的那些鳥兒不知比自己要快樂多少,心上沒來由的便起了空落的意緒。一時,承歡老父親膝下的歡快又親切地映現出來,然而歡快已經不再,隻能遙遙地回味和念想了。於是,心裏就有了一份牽掛,一份念想,蒼茫空落,惆悵莫名,諸如“人生猶似西山月,富貴終如瓦上霜”一類詩句,竟然從李叔同的口裏隨意而出。聽者無不大為驚奇,實在想不透李叔同怎麼會有人生空幻、富貴雲浮的感歎?宿世的慧?命定的性?超越時空的覺?
人總是為了使命而努力、堅持、求索、奮鬥,還正在緊張的興頭上,沒想到白霜已經悄沒聲息地飛滿了雙鬢,蒼老已經影子一般地隨在了身邊。於是,曹孟德一方麵金戈鐵馬,為家國的使命而熱血沸騰;一方麵又發出“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感歎。這是人類的體驗和人生的經驗,但人又不得不在這矛盾之中掙紮。
李叔同也然。人生苦空的傳統經驗和自身的敏銳感悟,如空幻的風時時吹進他的心靈裏,讓他不期然就有了人生幾何的感歎;而科舉進取的使命感和榮譽感,又幾乎成了他的自覺,使他心旌搖蕩,不能自已。於是,李叔同在求取功名的道路上苦苦奮鬥著。1895年,十六歲的李叔同考入同仁書院。1897年、1898年,李叔同連續兩年應天津縣儒學考試。1901年,李叔同入學南洋公學特班。1902年,李叔同以平湖縣監生李廣平的名字在浙江應鄉試。1903年,李叔同又在河南開封借籍應鄉試。
哥哥對李叔同的嚴格要求雖是出於使命的必然,但對於李叔同來說卻是極大的折磨。折磨之下,李叔同備感委屈、孤獨,甚至是屈辱。一種強烈的逆意識,在李叔同的心裏油然而生。二哥對小人物總愛拿腔拿調地擺點架子,對大人物又滿是崇拜,李叔同就反著來,對地位低下的下人、窮苦人總是非常尊敬,時相過從;二哥要求李叔同注重人格修養,李叔同偏偏養貓成癖,事貓如人。從本質上說,這是李叔同善良天性的使然。但主觀上,又是他反抗乃兄的行動,在這些行動裏,李叔同終於得到了一點叛逆的快感。快感過後,李叔同的內心裏彌漫著愈益濃重的寂寞,注入了化解不開的孤獨,染上了光怪荒誕的色彩。
這正是藝術所必需的獨特時空,一股性靈的清泉在李叔同的心裏活泛開來了,一腔藝術癡情從李叔同的心裏沛然而發了。循此,李叔同終以信徒般的虔敬,勇猛精進,在清末民初那片亂雲飛卷的灰暗天幕上迸發出絢麗無比的藝術光芒。循此,弘一法師和風徐徐,清波渺渺,以自己的一生創作出一件無上清涼的藝術傑作了。
從承擔上來說,李叔同早已完成了他的使命。李叔同點亮了一盞祥妙的燈,懸掛在幽深的曆史空際,穿過茫茫的時空,照徹紛繁的紅塵,照徹一個又一個從他的光裏穿過的靈魂。仿佛是冥冥之中有一隻手,輕輕一推,津門應時開啟,李叔同如約走進這道美輪美奐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