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慈雨悲風(2 / 2)

李叔同喜歡“意園”,喜歡那屋前的花草和屋子裏的擺設,更喜歡默默地看父親讀書、寫字。李叔同安安靜靜地待在身邊,李筱樓的心似乎覺得更加的充實和安寧了。也許,李筱樓還隱隱的有一層深意,期望通過自己的言傳身教,把讀書的心氣傳到李叔同的身上。

李叔同早慧,聽父親講說得多了,盡管似懂非懂,卻已經記下了許多警句聯語。多年以後,已經是弘一法師的李叔同,在與自己的學生劉質說起這段往事時,還能清楚地記得其中的兩副對聯:

事能知足心常愜,人到無求品自高。

今日方知心是佛,前身安見我非僧?

知足者可靜,無求者能定;靜寂安定,禪意自生,佛性自具。佛性照徹,心地通明透亮,無牽無掛無礙。仰望佛,走近佛,其實我就是佛;過去,現在,未來,無往而不往,能說此前那一世不是佛前虔誠的一衲麼?

這些聯語,像清涼的泉水,流進了李叔同的心裏。滌蕩著,浸潤著,滋養著,李叔同的精神得到了佛性最初的淨化。這大約是李筱樓始料未及的。

離李宅不遠,有無量庵和地藏庵兩座寺廟。李叔同常常隨家裏去那裏,心裏感到有些神秘,更存著一份沒來由的向往。聽和尚誦經的次數多了,李叔同竟然能夠一字不差地背誦《大悲咒》和《往生咒》。乳母劉媽媽聽來,總有怪怪的感覺,覺得這對於一個小孩子沒有好處。於是,劉媽媽便把自己會背誦的《名賢集》裏的格言詩教給李叔同。李叔同記性好,不久就會背誦劉媽媽教給自己的格言詩了。

劉媽媽原想讓李叔同幼小的心靈明媚一些,歡快一些,實在一些;但她沒有想到,她所誦的格言,像“人窮誌短,馬瘦毛長”,像“高頭白馬萬兩金,不是親來強求親。一朝馬死黃金盡,親者如同陌路人”,傳達著人性醜惡、人世艱難的信息,依然充滿苦空、無奈的意味。從本質上說,這些格言,同樣是滋育李叔同心底裏那棵佛性靈苗的營養。

李叔同五歲那年,李筱樓撒手人寰。李筱樓人生之最後,實在是李叔同一堂重要的佛教課。

李筱樓虔誠皈佛,對於生死早已有了不可言傳的妙悟。與其說是痢疾不治,不如說李筱樓已經明了自己往生的日子到了。他平靜地安排著自己的身後事,退醫停藥,屏退家人,轉請高僧學法上人一行前來頌經。

屋子裏極其安靜,唯有學法上人輕輕唱頌《金剛經》的聲音。那聲音舒緩安詳,空寂悠遠,像一片明淨的光輕輕地飄掠,又像一縷和煦的風微微地吹拂。經聲裏,李筱樓那顆疲憊的痛苦的破損的負累重重的心,終於輕了淡了明了淨了,被和煦的風托著,在明淨的光裏,飛,飛,一直地飛,好輕鬆!好安寧!

李筱樓安詳而逝。李叔同走進老父親的臥室。老父親睡在那裏,微閉雙眼,臉上是祥和、安寧、滿足的神情。這神情一直深深地印刻在李叔同的心裏,以至多年後他還記憶猶新:“舍報之時,安詳遷化,如入正定,蓋亦季世所希有矣!”

李筱樓的喪儀其實就是一場佛事活動。靈柩在家裏停放了七天,請來大批和尚,晝夜誦經。安葬前的最後一晚,還請來道士與和尚一起對放“焰口”。

那時候,李叔同太小,老父親的故去,或許讓他心裏有一絲絲牽掛的疼痛和沒來由的失落,但終究感覺不到親人死別的撕裂之痛。對晚清重臣李鴻章親自為李筱樓祭儀“點主”的哀榮可能早已記不起來,但李叔同對喪儀的佛事活動卻一直記憶猶新。時常和鄰裏兒童們玩類似的遊戲。他們把被單當袈裟披在身上。李叔同裝扮成大和尚,口中不斷念念有詞。侄兒李聖章和鄰裏的幾個孩子則裝成小和尚,聽從李叔同的調度。

這是李叔同戲劇人生的最初嚐試麼?是李叔同皈佛生涯最早的吉羽祥光麼?一盞祥妙的燈,懸掛在幽深的曆史空際,穿過茫茫的時空,照徹紛繁的紅塵,照徹一個又一個從他的光裏穿過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