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過去了。坐在午後的安靜的光景裏。那時,日光有些老了,斜斜地穿過樹梢,飄落得滿地都是。茶早已淡了,涼了。人生,正如一杯綠茶,喝著喝著,不經意間,歲月已經老去,人意已經老去,嫣然如花的人麵已經老去,心上落滿了漂泊的離愁別緒。無論離鄉去國千裏萬裏,或者壓根兒就沒有離開過家鄉,少而壯,壯而老,人生一路漂泊而來,漂泊的意緒總會時時在心底湧起。
拂去漂泊的意緒,在心的最深處,總有一個小小的天地,明亮、溫暖、純粹。那是童年最美好的記憶,照亮了漫漫人生之路,溫暖了遊子寂寞的情懷。人生萌發於童年。童年的經曆,父母的言傳身教,家族的人文環境,總是深深淺淺地刻進記憶的深處,總是化作一種力,時時推著你,規約你,走過人生的春夏秋冬,成為宿世的果和今生的因。
直到很久以後,童年的美好還深深地刻在李叔同的心裏,化作他的《憶兒時》一歌: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遊子傷漂泊。/回憶兒時,家居嬉戲,光景宛如昨。/茅屋三椽,老梅一樹,樹底迷藏捉。/高枝啼鳥,小川遊魚,曾把閑情托。/兒時歡樂,斯樂不可作。
讀來頗為感傷,但心底裏又情不自禁地彌漫著溫馨的因子。
這是李叔同在老宅生活的情景。其實,李叔同三歲時便離開老宅了。那年,李筱樓買下了離老宅不遠的糧店後街60號大宅子,供全家人居住。大宅子建於道光年間,分成前後兩個大院,由四個小院落合成“田”字格局。“田”字中間位置,有一座十分考究的洋書房,名曰“意園”。名此“意園”,李筱樓心意裏渴望隨心順意,情感裏想望田園之閑之雅之自在之從心所欲;但身處熙熙來攘攘往的漩渦中心,又如何能夠清淨脫身?意園,不過是一個美好的意念,一點點誌閑的意思吧。
那麼小就離開老宅子了,回去的時光一定不會很多;但在李叔同的記憶裏,那低矮而溫馨的茅屋,屋前的老梅樹,老宅子外高枝上的啼鳥,金鍾河裏的粒粒遊魚,無不清晰如昨。不難想像,老宅辰光留在李叔同的記憶裏是何等的深刻,又是怎樣的溫馨。
孩提時代的李叔同,有老父親寵著,有母親護著,有一群下人圍著,錦衣玉食,無憂無慮,十分快樂。不過,李叔同最快樂的還是家裏舉行的放生活動。李筱樓生日,李文熙生日,李叔同生日,李家都要放生。每到這一天,李家人一清早便趕到菜市場,凡是活魚蝦、活鳥兒,一律統統買回來放生。商販們早早便得到消息,紛紛或挑或捧或背,攜著活魚蝦、活鳥兒趕到糧店後街李家賀喜。一時,李家門前車水馬龍,喜氣洋洋,熱鬧非常。
看著那些魚兒搖著尾巴向金鍾河的深處遊去,看著那些鳥兒撲楞著翅膀向高高的雲天飛去,李叔同的眼裏靈光閃閃。那一刻,一縷慧光掠過,一陣和風拂過,一粒叫做慈悲的種子隨風落進了李叔同的心田。風雨際會,種子便會發芽,紮下慧根,生長出慈悲的靈苗。慈悲,正是佛家的根本所在,“因佛心者,大慈悲是,今能放生,即具慈悲之心,能植成佛之因也。”
放生,寄托著祈求延壽、健康、免難等美好的願望,更顯現出對生命的尊重、悲憫和關懷。在佛的眼裏,人,飛禽走獸,魚蝦微蟲,都是平等的眾生,都有權利擁有一縷陽光、一滴水和一個小小空間。置諸當今世界,貪心熾熱,物欲橫流,極盡豪奢,放生所表現的大悲憫情懷,也許不止是一種清涼劑。
放生的善業,化作妙妙祥光,照亮了李叔同人生最初的歲月。那麼,李筱樓大行善事,興辦備濟社、饃饃廠、存育所、義塾,救助窮苦,關懷孤寡,則化作慈風悲雨,滋潤了李叔同心底的那一枚幼小的靈苗。
母親王鳳玲善良。是純良的天性使然,也是她人生際遇的結果。窮苦人上門來求助,母親王鳳玲不但不感到厭煩,反而總是幫著他們說話。母親的純良和慈善,總是在不知不覺之間,化作縷縷蕙風,吹起了李叔同心裏的那片慈悲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