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師的背影,正在匆匆地告別而去。街市留不住他,春花秋月留不住他,朋友留不住他,繁華絢彩留不住他。生活的誠實君子與生活告別了,藝術的虔誠教徒與藝術告別了;虔誠的藝術教徒終於踏上了人生究竟真相的追尋之路,終於創造了偉大的教徒藝術,終於融入更加廣大的背影了,終於成為更加廣大的背影了。
告別,一場壯麗的告別,在1918年發生。從此,李叔同先生毫不遲疑地一轉身,悄悄地消失在人世的風塵裏;從此,弘一法師靜靜地告別舊我,堅韌地向風塵漫卷的人世走來,以極大的悲憫啟迪心智,光照全新的人生。
1918年,依然是一個不安分的年景。世界在流血,中國更在流血。
第一次世界大戰從1914年打起來,到1918年的年初還在打著。人類完全失去理性了,變得極端無比,狂妄無比,自私無比!人類已經讓無數的族類陷入苦難的深淵,已經讓無數的生命無辜地死去,已經讓無辜的鮮血到處橫流。這年的11月,人類曆史上的第一次大災難終於結束了。
中國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勝國,也許會分得一杯勝利的羹吧。大總統徐世昌得意洋洋地宣稱“公理戰勝強權”,言下之意何用直白?外交官陸徵祥得意洋洋地奔赴法國巴黎,出席討論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後問題的和會,大約還在心裏謀劃怎麼去先嚐那一杯羹哩。沒想到,公理依然沒有戰勝強權!巴黎和會竟成了重新分贓的會議,分戰敗者贓,也分戰勝者中國的贓!正是巴黎和會對中國的不公,於翌年五月引發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愛國運動,史稱“五四”運動,“五四”運動最終成為改變中國曆史路向的推手。
中國沒有皇帝已經七年了。相對於兩千多年有皇帝的曆史,七年顯得實在太短暫了。中國人依然不習慣沒有皇帝。沒有了皇帝,誰也不服氣誰。於是,便互相打來打去。打的結果,自然是屍露於野,血流漂杵。但那些大王們卻能安然地舔著刀頭的殘血,興奮地呼吸著屠殺的槍口散發出的縷縷青煙,隻要城頭上樹著自己的旗幟就行了。這一年,馮國璋終於把夢寐以求的總統寶座壓在了自己的身下,段祺瑞也再一次把國務總理的職位摟進了自己的懷裏。緊跟著他們雙雙又無奈地辭職,把總統寶座讓給了徐世昌。這一年裏,孫中山依然忙忙碌碌,先是指揮炮擊廣東督軍署,跟著致電列寧向蘇維埃政府示好,旋即又無奈地辭去大元帥職務。這一年,毛澤東還名不見經傳,但已經開始在長沙組織新民學會了。
不知道時事在李叔同先生的心裏產生了怎樣的影響。但可以肯定的是,太多的殺戮一定已經引起了李叔同先生的厭倦和惡心,慘淡的鮮血一定已經讓弘一法師覺得社會的病態和人心的墮落。人,究竟應該為什麼而生在世上?人,究竟應該確定怎樣的人生目標?人,究竟怎樣才能獲得大自在、大境界……李叔同先生深深地感到拯救的重要。為了拯救自身,為了拯救物欲橫流的社會,為了拯救利欲熏心的人心,李叔同先生決定大舍大棄,決心從清潔心靈開始,以求淨化己心和人心,進而淨化社會。
這一年,魯迅在《新青年》雜誌上發表了《狂人日記》。不知道李叔同先生是否聽到了魯迅的這一聲狂吼,但可以肯定窒悶在鐵屋子般的世界裏,魯迅先生和李叔同先生的寂寞是一樣的濃厚和深廣。從寂寞和孤獨的角度審視,魯迅先生和李叔同先生的心氣是相通的。從尋求拯救社會和人心方法的角度審視,李叔同先生和魯迅先生具有同樣的高度和境界。
這一年,張聿光、劉海粟創辦中國第一本美術專業雜誌《美術》,國立北京藝術專科學校創建。至今尚無資料顯示李叔同先生的目光在《美術》雜誌上停留過,但國立北京藝術專科學校卻與李叔同先生大有關係。
1918年,古城杭州卻顯得有些平淡和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