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夢影絕塵(2)(1 / 2)

其時,上海像一枚桃子,熟透了,一層美豔的皮包裹著一泡甜膩膩的汁水,極盡浮華、時尚、俗豔。北平則因為各種勢力、各種思潮的激烈交鋒,變得激情四射。南國、北國、西國,戰爭正打得難解難分,是非莫辨,一無道理,一塌糊塗。

而在杭州,那一汪西湖顯得過於深沉和寧靜了;順著湖水,緩緩蔓延開來的城市,黛瓦粉牆,曲曲小巷,深深庭院,顯得過於沉靜了。日光斜斜地照過湖波,照過湖岸上不緊不慢的油紙傘,照過寺宇那一角暗淡的飛簷,照過視野盡處那一痕消瘦的山影,城市的無邊繁華和無盡欲望便在這斜斜的日光裏淡了雅了淨了。微風挾著細雨有意無意似的掠過,掠過十裏荷花,掠過荷花之外的三秋桂子,掠過長長的蘇堤、白堤和遠遠近近的十萬人家,城市的古典意趣和幽幽詩意便在微風細雨裏深了廣了遠了。點點梵聲偏偏在不經意間高高低低地飄過,縷縷梵香偏偏在不經意間濃濃淡淡地飄過,城市便在佛化的意境裏消磨了尖刻、暴戾、極端、激烈,透出悲憫、慈和、溫文爾雅的意味了。

李叔同先生就在這佛化的意境裏浸泡得久了。

西湖近旁的錢塘門內,有一個頗為氣派的院落,那便是浙江第一師範學校。從1912年起,李叔同先生就在這裏做教師,至今已經七個年頭了。李叔同先生教美術和音樂兩門課。他的認真,他的淵博,他的溫而厲的慈愛,深深地折服了一師,學生擁戴他,教職員工敬重他。先生的學生豐子愷先生在《弘一法師強大的“人生欲”》一文裏深情地寫道:“因為李先生的人格和學問,統製了我們的感情,折服了我們的心。他從來不罵人,從來不責備人,態度謙恭,同出家後完全一樣;然而個個學生真心地怕他,真心地學習他,真心地崇拜他。我便是其中之一人。因為就人格講,他的當教師不為名利,為當教師而當教師,用全副精力去當教師。就學問講,他博學多能,其國文比國文先生更高,其英文比英文先生更高,其曆史比曆史先生更高,其常識比博物先生更高,又是書法金石的專家,中國話劇的鼻祖。他不是隻能教圖畫音樂,他是拿許多別的學問為背景而教他的圖畫音樂。夏丏尊先生曾經說:‘李先生的教師,是有後光的。’像佛菩薩那樣有後光,怎不教人崇拜他呢?”

然而,1918年7月1日,李叔同先生在料理完了一應俗務之後,在散盡了所有之後,毅然跨出浙江第一師範的大門,決絕地棄俗皈佛了。

這天早晨,天剛蒙蒙亮。以往,這個時候浙一師校園都是靜悄悄的;但這天校園裏卻異常地騷動了,師生們早早地就聚集在學校大門口。因為,讓人敬重的李叔同先生今天一早就要出家當和尚去了。從此,浙一師再也沒有那個慈父般溫而厲的李先生了,再也沒有那個大海一樣淵博的李先生了。許多學生在心裏默默地念叨著,李先生,慈藹的李先生,難道你能忍心丟下你的一師不顧?難道你就忍心丟下你的這些弟子不管了?眼裏不由自主地湧滿了淚水。

李叔同先生出現了。他的身上依然穿著那套有些舊了的粗布衣服,他的臉上依然是那溫而厲和微笑,他的眼裏依然閃動著慈愛、堅毅和智慧的光芒,他的腳步依然輕健而落地有聲。大家多想拉住他,挽留住他;但大家都知道李先生的脾氣,誰都沒有上前一步,誰都沒有出一點聲音。

李叔同走出學校的大門了。隻有相處多年、情意深厚的校工聞玉,挑著他的小小的簡單的行李卷,在他的後麵匆匆地跟著走。

這天一大早,薑丹書早早地就起來了。他總想在老友離去之前說點什麼,哪怕是什麼都不說,隻是拉一拉他的手。但薑丹書趕到叔同住處的時候,門開著,室內清掃得幹幹淨淨。桌子上攤開著一幅字,邊上是一枝折斷的毛筆。那是叔同去年就應承下的薑母的墓誌銘。薑丹書能想像得出叔同昨晚寫字的情景,他靜靜地點亮蠟燭,靜靜地磨墨,靜靜地鋪開宣紙,靜靜地凝聚心力於毫端,在紙上一筆一畫地寫起來。直到寫完最後一筆,叔同站起身來,輕輕地撫摸著筆管,然後雙手一用力。筆管應聲而斷,李叔同心裏那一口憋悶得太久了的塵俗之氣也似乎長長地呼了出來。哦,所有的俗務都完結了,從此可以拋卻一切一心一意尋求心靈解脫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