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士陳摶受易於麻衣道者,得所述《正易心法》四十二章。理極天人,曆詆先儒之失。摶始為之注。及受《河圖洛書》之訣,發易道之秘,漢晉諸儒,如鄭康成、京房、王弼、韓康伯,皆所未知也。其訣曰: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為肩,六八為膝,縱橫皆十五,而五居其室。此圖縱橫倒正,回合交錯,隨意數之,皆得十五。劉牧謂非人智所能偽為。始摶以傳種放,放傳李溉,溉傳許堅,堅傳範諤昌,諤昌傳劉牧,始為鉤隱圖以述之。

《佛祖統紀》五十四卷,是一部天台宗史。天台宗僧人誌磐著於鹹淳五年(1269)。其中的《法運通塞誌》(卷三四至四七)可稱是中國佛教通史。上述記事之所以被列於開寶四年,是因為該年有記載二月太祖親征劉繼元,經由潞州麻衣和尚院的故事。李氏認為,《佛祖統紀》是廣集史料、精審編纂而成,上述記事也一定有案可稽,所以可以置信。《法運通塞誌》的宋代部分,確實采用了許多《國朝會要》、《東都事略》及筆記小說、文集等“外典”史料,並且記事的大部分———大約十之七八有案可稽。但上述記事,卻不知典出何處。隻是文中之訣,與劉牧《易數鉤隱圖》所載相同。由於結尾提及了《鉤隱圖》,所以當作於北宋中期的劉牧之後。同時,《河圖洛書》從陳摶到劉牧的傳授係譜,與北宋末年朱震《漢上易傳》之語相同,後者並未提及麻衣道者。因此,可以推定,上述記事當與朱震同時或在其後。

麻衣道者被稱為陳摶的易學之師,《正易心法》流傳於世的時間,我們可從上述“若水見僧”的傳說中得到啟示。麻衣道者取代白閣道者,最初見於釋文瑩熙寧時所著《湘山野錄》一書。現行本《麻衣道者正易心法》,後有崇寧三年(1104)廬峰隱者李潛序,序中寫道:“麻衣道者羲皇氏正易心法,頃得之廬山一異人。”倘若此序非偽作,那麼該書當是北宋末年方始問世的。這個時期,隨著徽宗對道教的溺信,術數之士異常活躍,命書、相書等也刊行相當多。因此,《正易心法》問世於北宋末年也就不足為奇了。可以推測到,正是在這一時期,麻衣道者方被視為陳摶相法之師,又被認為是易學之師。

所謂麻衣道者,即穿著麻衣的僧人,隻知他生活於五代宋初,其法名及經曆都不得而知。不過,有關他的傳說似從宋代早期即已流行。其證據之一是《古今類事》卷二中“城下三天子”的故事:

五代周太祖時,有麻衣和尚,善望氣。李守正叛河中,周祖親征。麻衣語趙韓王曰:“李侍中安得久,其城下有三天子氣。”未幾城陷。時周世宗與本朝太祖、太宗從行。

此事注出《唐宋遺史》。《唐宋遺史》,《秘書省續編四庫闕書目》等書著錄,詹玠撰,四卷。《宋史·藝文誌》列於陶嶽《五代史補》之後,大約為太宗、真宗時所作。《邵氏聞見錄》卷七、《正易心法》戴師愈跋、《佛經統紀》卷四二,對此故事也有所引用,並且認為三天子是周太祖、周世宗和宋太祖。《佛祖統紀》卷四三,建隆元年載:

周世宗之廢佛像也,疽發於胸而殂。時太祖、太宗目見之,嚐訪神僧麻衣和尚,上曰:“今毀佛法,大非社稷之福。”麻衣曰:“豈不聞三武之禍乎?”又問:“天下何時定乎?”曰:“赤氣已兆,辰申間當有真主出興,佛法亦大興矣。”(注:其後,太祖受禪於庚申年正月甲辰。其應在於此也。)

此事注出《蔡氏叢談》,即蔡絛《鐵圍山叢談》,但現行本《鐵圍山叢談》未載此事。

綜上所述可知,被稱為麻衣道者、麻衣和尚的神僧,作為宋朝興起的預言者,在宋初即已被傳頌。當時,有關這種神異僧人的傳說很多,筆者曾論述過的寶誌和尚的讖記即是其中一例。 雖說是“道者”,未必就是道教徒,這些神異僧人很多采用“道者”之稱。在《佛祖統紀》中卷四三還載有婁道者、赤腳道者,卷四四載有守堅道者的故事。上述的白閣道者、麻衣道者也是宋初道者之一。

明代以後,麻衣道者作為相師的形象,更加神秘,假托其名的書籍也很多。如明高儒《百川書誌》著錄的《四言獨步》二卷(五行家)、《神異賦解》(回陽子解,刑法),明周弘祖《古今書刻》著錄的《麻衣相》、《麻衣相訣》等等即是。在內閣文庫中,藏有《新刊校正增釋合並麻衣先生人相編(即麻衣相法大全)》五卷(明陸佐崇編,發永七年刊)。《明史·藝文誌》中,還有《鮑栗之麻衣相法》七卷。據《千頃堂書目》記載,鮑乃成化時揚州府同知。不用說,這些書都源於“若水見僧”的傳說,再冠以麻衣道者之名的。清錢曾《讀書敏求記》卷三中,著錄《麻衣右室神異賦》一卷,解題曰:

陳希夷師麻衣學相,戒以深冬擁爐而教。如期往,引至華山石室中,用銅筋,畫字灰中傳此。又名金鎖賦。別有銀匙歌,授希夷。今絕傳。

後來,在“若水見僧”的傳說中,麻衣道者傳授陳摶相法的故事有所改變。麻衣道者作為相法祖師,比起作為宋代易學之祖來,更為後世之人熟知。

結語

在上麵,通過追溯“若水見僧”傳說在宋代的演變,考察了登場人物陳摶和白閣道者或麻衣道者的關係,特別著重考察了陳摶同麻衣道者的關係。陳摶與麻衣道者有聯係,始見載於熙寧時的《湘山野說》一書,故麻衣道者傳授陳摶《河圖洛書》、《正易心法》之說,當在此後,大約是在北宋末年。

在被認為是合理性精神勃興的宋代,在士大夫中,人相術也是倍受稱頌的。士大夫不僅求相者卜知未來,而且不少人本身也精於相術。錢若水即曾向異人學過相術,且傳授給楊億。錢若水與楊億號稱有知人之鑒。 士大夫們最為關心的,是科舉能否得中,官場能否出頭。於是,群聚於京城的科舉考生,便爭相到相國寺內的卜肆,預卜吉凶。這是宋代有關相術傳說較多的原因,“若水見僧”的傳說之所以幾經變遷,不外乎是士大夫們關心而已。作為宋代相法祖師的陳摶與麻衣道者,直到後世,仍為人們信賴。《邵氏聞見錄》卷七,在記述隱士陳摶的事跡之後歎道:“嗚呼!世以先生為神仙,善人倫風鑒,淺矣。”這是當時相士陳摶廣為人知的證明。

陳摶被稱為道士,麻衣道者被稱為神僧,兩人在相法上都頗具威望,被傳為師徒關係。於此可見,當時道、佛二教的混淆狀態。這也是饒有趣味的。

附言:本文曾經暨南大學外語係周家臣同誌校閱,特此致謝。

(原載《曆史文獻與傳統文化》第二集,廣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