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征召道士。太宗一即位,首先應召的是陳摶。 陳摶字圖南,後唐長興中科舉落第,遂不仕宦,遊於山水間,隱於武當山九室嶺二十餘年,又徒居華山雲台。顯德二年(955)被後周世宗召至宮中,留居月餘,好黃白之術的世宗詢問飛升黃白之術,他答雲:“陛下當專心於政治,不宜留意此術。”世宗欲任為諫議大夫,他固辭歸山。其後,他對太祖的征召一次也未回應;太宗一即位,他馬上下山進京。對於此次進京,在其各傳記中均有記載。《長編》卷二五乃追記:“上之即位也,召華山隱士陳摶入見”;卷一七開寶九年十月甲寅至該年年末,無此記事。如後所述,《長編》這一時期的記事脫漏頗多。陳摶於太平興國九年十月再次被迎至宮廷,益加重禮,賜號希夷先生,太宗屢與屬和詩篇;留京都數月遣還。歸山後的第二年雍熙二年(985)死去,據說享年百十八歲。

與陳摶齊名的著名道士丁少微,也在太平興國三年四月應召赴朝廷,獻上金丹、巨勝、南芝、玄芝等。他隱居於華山潼穀,與陳摶居處很近;但與陳摶嗜酒放曠相反,少微遵守禮儀,崇尚清潔。兩人因性格各異,故未來往過。他也活了百餘歲。比陳摶早三年,卒於太平興國七年。

據《宋史·方技傳》,被太宗召見的道士還有趙自然和柴通玄。自陳摶處得授《先天圖》而又傳授給穆修的種放,也在淳化三年(992)被召,也以病辭,太宗嘉其高節,命京兆府歲時存問。如此大張旗鼓地征召道士,在太祖時期是沒有的,表明了太宗對道教的重視。

其三,收集道教典籍。從端拱二年(989)到淳化二年(991),太宗收集道書,得七千餘卷,命徐鉉等讎校,去其重複,裁得三千七百三十七卷。 這是真宗朝編纂道藏的先聲。 正如孫克寬所指出的,由於太宗實施的諸種政策,宋代道教始於太宗朝,為真宗朝的隆盛期做了充分的準備。

還有,太宗自己愛讀《老子》,好黃老之道。據《長編》等書所載,太宗經常與宰相、近侍所談的話,不僅是關乎國政的公事,而且也涉及平時的生活信條和回憶等,從中可以看出其人情味,這是意味深長的。前麵提及的拙著,已經運用那些史料描述了太宗的人品。 特別指出他經常引用《老子》之語,晚年以其思想為政治的指導方針。淳化四年閏十月丙午,他對宰相說:“清靜致治,黃老之深旨也。夫萬務自有為以至於無為。無為之道,朕當力行之。”太宗還嚐對左右說:“大凡帝王舉動,貴其自然。”又教導壽王元侃(即後來的真宗)說:“夫政教之設,在乎得人心而不擾之爾。得人心莫若示之以誠信,不擾之無如鎮之以清靜。”他更著有《逍遙詠》十一卷,將老莊思想表現於詩中,端拱二年十一月,命僧錄京城義學文章僧可升等箋注,入藏頒行。 雖然此書入佛藏,但正如書名所示,實際上是依據《莊子·逍遙篇》闡明其道的。

如前所述,太宗對道教及老莊的喜好,始於晉邸時代;但在與契丹交戰而失敗,自己也負傷,厭戰情緒增強後,特別顯著。他對近臣述說心懷道:“朕讀《老子》,至‘兵者,不祥之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未嚐不三複以為規戒。”

五、太宗的佛教政策

太宗對於佛教,是否就冷淡呢?並非如此。太宗比太祖時期更積極地推進優待佛教政策。其表現之一是普度,太宗朝在太平興國元年(976)、七年(982)、雍熙三年(986)實施了三次。史籍所載,則次數各異,故有必要加以考辨。其一,同時代的讚寧《僧史略》卷下《臨壇法》載:

我大宋太平興國元年及七年,度僧一十七萬有餘,自古無比。緇徒之熾在茲矣。

《僧史略》所載,僅太平興國元年及七年兩次。《佛祖統紀》太平興國元年條載:“詔普度天下童子,凡十七萬人。”注出《國朝會要》。被視作北宋初年人的慧寶《北山錄》卷一〇《外信篇》亦注雲:“太宗初登極,度天下係帳童子出家。”因此,太宗與太祖一樣,即位伊始,即行普度,確係事實。但今本《宋會要輯稿》不載此事,《長編》等史書亦不載。如前所述,這一年陳摶進京事,這些史書亦未記載。《長編》等書對太宗即位之年,嚴格講是十月二十一日以後的記事,脫漏頗多。此次普度的記事,為佛教史籍可補一般史書之缺的罕有之例。其發布月日不明,不知是即位後的十月乙卯還是改元後的十二月甲寅。

關於第二次太平興國七年的普度,《長編》卷二二、《宋會要·道釋》一之一四、《宋朝事實》卷七、《宋史》卷四等一般史書,《佛祖統紀》等佛教史籍,均有記載,問題不大。謹錄《長編》九月己巳朔條記事如下:

詔曰:朕方降教法,用福邦家。眷言求度之人,頗限有司之製,俾申素願,式表殊恩。應先係籍童行、長發,並特許剃度,自今勿以為例。

這是具有以興隆佛法來獲取國家安寧的明確政治目的的,故予佛教徒以特別恩典。所謂童行,乃指雖已出家修行但未得度為沙彌者;長發乃女性童行,亦稱尼童。《宋會要》、《宋史》將童行當作沙彌是錯誤的。在此詔令發出的太平興國七年,建立了譯經院,開始譯經事業,獻上誌公讖記的刻名,普度之策與這些事件也是有關聯的。

第三次是雍熙三年十月,詔祠部,凡僧尼籍有名者,悉牒度之;又詔自今須經業精熟,閱試及三百者乃許係籍,此事見載於《長編》卷二七、《宋會要·道釋》一之一四(作二年)、《佛祖統紀》。《長編》注雲:“太宗普度特放凡兩次,太平興國七年及此年也。《實錄》不記此年事,今追書之。”可見《太宗實錄》似未載此事。但今本《宋會要》也有上述記載,此年的普度實際上進行過。為何在此年進行,尚不清楚。作為同時代史料的《僧史略》,亦未記載,不知為何。

總之,據《僧史略》,前兩次普度,合計得度十七萬餘人,平均一次八萬五千多人,是太祖朝的十倍以上。後周世宗削減僧尼數量的政策,實際上被廢除了。至道元年(995)規定,在五代以來被稱為佛國的江浙、福建地區,原先僧百人許歲度一人,今後以見在僧數每三百人放一人,尼從不限製改為每百人許放一人,合格標準也從讀經三百紙改為五百紙;第二年,又詔淮南、川陝路並依此製。

得度的緩和到真宗朝更進了一步,天禧三年(1019)的普度達二十四萬五千餘人。結果,天禧五年的僧尼總數達到四十五萬八千八百餘人,創宋代最高紀錄。

寺塔的營造也大規模進行。特別是汴京的開寶寺寶塔,曆經八年歲月,所費以億萬計,端拱二年(989)八月癸亥完工,為八角十一層、高三十六丈的大塔,“巨麗精巧,近代所無”。太宗賜其匾額曰“福勝塔院”,塔上奉安千佛萬菩薩,塔下有天宮,安置阿育王佛舍利塔。這原是杭州著名工匠喻皓為吳越錢弘俶所造,吳越國歸順宋朝後,被從杭州運到汴京的。 由於後周廢佛而成了官倉的龍興寺,太宗即位伊始即恢複為佛寺,改稱太平興國寺。 這所伽藍極其雄壯,特別是西閣,高與開寶寺塔相侔,以安大像。

此外,在太宗的誕生地後晉的護聖營建寺,曆經六年,於雍熙二年四月己卯落成,取名啟聖禪院。此寺耗用了巨大的工費,共有九百間房,是屋頂用琉璃瓦修建的豪華建築物。在此安放了從江南運來的優填王旃檀瑞像、寶誌和尚真身等。 在地方上,已知者有重建泗州普照王寺的增伽大師塔。據入宋僧成尋記載,此塔八角十三層,高十五六丈,每層皆用黃色瓦鋪成,在西南部有“雍熙之塔”的匾額。

後周世宗整理寺院,即廢毀無敕賜匾額的所謂無額寺院。太祖朝仍遵循這條原則。但是,太平興國三年三月,仿唐朝官寺製度,賜天下無名寺院“太平興國”、“乾明”之敕額,賜額之數逾百。 這就大幅度地改變了世宗的“廢佛策”。

對太宗如此盛大的崇佛的政策,官僚中當然會有反對意見。王禹偁直言道:“望陛下少度僧尼,少崇寺觀。”田錫針對開寶寺塔的營造切諫:“眾以為金碧熒煌,臣以為塗膏釁血。”據說太宗對此言亦無異議。

作為太宗崇佛事業的重要部分,太平興國七年六月建立了譯經院,後改稱傳法院,重開唐元和以後絕跡的佛典翻譯事業。八年,設置印經院,印刷由成都運來的大藏經版。 太宗自己亦有許多與佛教有關係的著作。據《大中祥符法寶錄》卷一八,其著作有:《蓮華心輪回文偈頌》十一卷,《秘藏詮》二十卷,《同佛賦歌行》共一卷,《同幽隱律詩》四卷,《同感懷詩》四卷,《同懷感回文詩》一卷,《逍遙詠》十一卷,《緣識》五卷,《妙覺集》五卷,共六十二卷。如前所述,其中的《逍遙詠》十一卷是關於道教的著作。

太宗的崇佛事業,其規模比宋代任何一位皇帝都更加豪壯,但並非溺佛。太平興國八年十月,在以傳法院進上的新譯經五卷示宰相時,太宗有如下的話:

浮屠氏之教有裨政治,達者自悟淵微,愚者妄生誣謗,朕於此道,微究宗旨。凡為君治人,即是修行之地,行一好事,天下獲利,即釋氏所謂利他者也? ?雖方外之說,亦有觀者,卿等試讀之。蓋存其教,非溺於釋氏也。

這是表明君主佛教觀的意味深長的講話。治理人民即是修行,行一好事天下獲利,此即佛教的利他行。這與後周世宗毀佛像、改鑄銅錢、為佛舍身的行為,是如出一轍的。佛教雖是方外之教,卻有可觀者,要求宰相讀佛典,這是太祖所未有的積極利用佛教的態度。具體地說,普度是希望“造福邦家”。雍熙二年六月己卯詔,兩街供奉僧於內殿建道場,即是“恐百姓或有災患”。 太宗朝進行的各種崇佛事業,將為百姓祈福作為其首要目的,明確顯示出佛教服從於政治需要的立場。

結 束 語

本文考察了宋初政治和宗教的關係,涉及太祖和太宗兩朝。其結果表明,佛教徒支持和歡迎太祖的登極,期待著廢除後周世宗的廢佛策。太祖為此也緩和了禁令,采取了優待佛教的政策,但未必達到了佛教方麵的期待,因為這一時期政策的基調是繼承後周世宗的。另一方麵,太宗從晉邸時即與道士交往,可見其關心道教,又在即位時得到道士支持。從著名的道士陳摶的行跡看,太宗和後周世宗是道士們期待的君主。因此,太宗朝奉行了太祖朝未曾有過的積極的崇奉道教的政策。我們必須注意到兩朝宗教政策的這種差異。兩者的差異,正如前文業已指出的那樣,在其他各種政策方麵,也有共同的傾向。但是,在太宗朝,佛教也和道教一樣受到崇奉,後周的“廢佛令”事實上已被廢除。太宗的諡議雲:

釋老之教,崇奉為先,名山大川,靈跡勝境,仁祠仙宇,經之營之,致恭之誠廣也。

這段話很重要。這種讚詞,是宋代其他皇帝所沒有的,顯示出太宗是宋代最重視宗教的皇帝。各種崇奉事業,歸根結底是治理政事的工具,應該給人民帶來利益。真宗朝原封不動地繼承了這種政策。真宗時期,是宋代道教的極盛期;佛教的僧尼和寺院的數量也創下了宋代最多的記錄。

原載日本同朋舍1989年9月版《劉子健博士頌壽紀念宋史研究論集》。

1992年3月譯於廣州暨南園羊城苑。

(原載《曆史文獻與傳統文化》第3集,廣東人民出版社1994年1月版)

附言:本文曾經暨南大學外語係王岩先生校正,謹此誌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