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寶六年出台的重要佛教政策,是四月甲申朔規定度僧數額。《長編》卷一四載:“限諸州度僧額。僧帳及百人者,每歲度一人,仍度有經業者。”《宋大詔令集》全錄此詔,《宋會要·道釋》一之一四則記有更詳細的施行細則。如前所述,國初曾普度八千人,而當時僧尼數目是六萬一千二百人,平均約八千人便許普度一人。與之相比,此次詔令是相當嚴格的度僧限製。以各州的僧尼總數為基準核定度僧數,這種新方法也引人注目。但《佛祖統紀》卻未載此事。相反,《佛祖統紀》大書的,卻是開寶五年定朝堂班位為僧先道後之事。此事見載於《僧史略》卷中《僧道班位》,作為宋初置佛教於道教之上的證據,受到佛教徒特別的重視。南宋初年,法道等人為將此祖宗之法昭示天下,重刊了《僧史略》。 但《僧史略》並未標名確定班位的日期,故《佛祖統紀》有何根據將此事置於開寶五年,尚不甚明了。
有關太祖朝宗教政策的記事,即使在一般史籍中,占壓倒多數的也是關於佛教的。當時,佛教教團的勢力超過道教,和朝廷的關係也極為密切。太祖朝的重臣,也是酷信佛教者多。 太祖自己在晚年亦信佛教,據《長編》卷一七等記載,開寶九年三月行幸洛陽時,太祖曾幸龍門廣化寺,開無畏三藏塔,瞻仰其真像。他返回京城後,抄寫《金剛經》並常誦讀,曾被入來奏事的宰相趙普看到。太祖雲:勿泄於甲胄之士。如有見朕讀書者,就說朕讀兵書。
太祖也並非與道教毫無關係。開寶二年閏五月壬申,太祖北征歸來,在鎮州召見道士蘇澄,厚賜之。 也在開寶五年,與佛教同樣,對道教綱紀也提出了整頓措施。其一是閏二月戊午,“禁道士寄褐及私度人為道士”。《長編》卷一三的記事極其簡略,詔文見載於《宋大詔令集》與《宋朝事實》卷七,有關禁令發布的詳情見載於《燕翼詒謀錄》卷二。道士皆有妻孥,雖居宮觀,而嫁娶生子與俗人無異。奉其教而誦經,則曰“道士”;不奉其教不誦經,惟假其冠服,則曰“寄褐”,皆遊惰無所業者。亦有凶歲無所給食,假寄褐之名,挈家以入者,大抵主首之親故也。為正肅道觀混亂之風紀,詔曰:“末俗竊服冠裳,號為‘寄褐’,雜居宮觀者,一切禁斷。道士不得畜養妻孥,已有家者,遣出外居止。今後不許私度。須本師、知觀同詣長吏陳牒,給公憑,違者捕係抵罪。”由此,道士得度也與僧尼是同樣手續了。同年十月癸卯,詔功德使與左街道錄劉若拙,集京師道士試驗,其學業未至而不修飾者,皆斥之。
上述兩項措施,是從未實行過的對道教教團的國家統製,與實施於佛教者一樣,故其在宗教政策上意義重大。據《燕翼詒謀錄》,禁止寄褐等後,宮觀不許停著婦女,亦無寄食者矣。而道士之兄弟、父子、孫侄猶依憑以居,不肯去也,名曰“親屬”。大中祥符二年(1009)二月庚子,真宗皇帝詔道士不得以親屬住宮觀,犯者嚴懲之。自後始與僧同其禁約矣。
此外,《長編》卷一三載,開寶五年九月,禁玄象器物、天文、圖讖、七曜曆、太一、雷公、六壬、遁甲等不得藏於私家,有者並送官。十一月癸亥,禁釋、道私習天文、地理。由於實施了包括以淨化宗教界、強化國家統製為目的政策在內的一係列政策,宋朝在建國後十二年,終於穩固了國家基礎,在統治方麵顯示出自信心在加強。但此後三年,太祖即猝死。
太祖的佛教文化事業中值得大書特書者,乃是開寶四年派遣高品張從信去益州(成都),開雕最古的木版大藏經,即“開寶藏”。對此,《北山錄》、《佛祖統紀》、《釋氏稽古錄》等佛教史籍均有記載,其殘卷日中兩國合計現存八卷。 據記載,該項工作於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完成並進上。從現存經卷的刊記看,始於開寶五年,至開寶八年已完成大部分雕版。版本進上之遲,應是太宗初年政變的影響。
三、太宗的即位與道教
圍繞著開寶九年(976)十月十九日到二十一日太祖猝死與其弟太宗即位之事,在宋朝當時就有許多臆測,其真相成為無法明了的千古疑案。 李燾在撰述《續資治通鑒長編》時,對史料的取舍煞費苦心,加了一個異常長的注釋,說明史料選擇的理由。該書最先采用的,是玉帝輔臣黑殺將軍降語的故事:
有神降於盩厔縣(今屬陝西)民張守真家,自言:“我天之尊神,號黑殺將軍,玉帝之輔也。”守真每齋戒祈請,神必降室中,風肅然,聲若嬰兒,獨守真能曉之,所言禍福多驗。守真遂為道士。上(太祖)不豫,驛召守真至闕下。壬子(十月十九日),命內侍王繼恩就建隆觀設黃籙醮,令守真降神,神言:“天上宮闕已成,玉鎖開。晉王有仁心。”言訖不複降。
注雲:“此據《國史·符瑞誌》,稍增以楊億《談苑》。《談苑》又雲:‘太祖聞守真言以為妖,將加誅,會晏駕。’恐不然也,今不取。”宋初國史,有王旦監修的《兩朝國史》120卷,大中祥符元年(1008)進上;呂夷簡等修的《三朝國史》150卷,天聖八年(1030)成書;後者有《符瑞誌》。 楊億《談苑》即《楊文公談苑》,乃集楊億平日對門人所語而成,原有15卷,門人黃鑒纂修;宋庠削其重複,整理為21目。原書雖已亡佚,但其中有關五代宋初政治、宗教的重要史料多被諸書引用;特別是《皇朝類苑》,引用達數十條,這個降神的故事,見於該書卷四四《黑殺將軍》。記述此故事的,還有王欽若奉真宗之敕編集的《翊聖保德傳》三卷。 該書於大中祥符九年(1016)進上。以上三書的記述有出入,僅據編纂年代之先後,很難判斷其因果關係。
這一天神降語故事,對太宗繼承帝位的正當性做出了很大的貢獻,表明了其後朝廷崇奉天神的事實。此事發生後半年,太平興國二年五月,修建了祀奉天神的終南山北帝宮,命名為上清太平宮;太平興國六年十一月壬戌,從道士張守真之請,封天神為翊聖將軍。張守真亦獲賜紫衣,號崇元大師,常被召入宮廷。 這一事件表明,道教方麵借助太宗擴大了勢力,特別是組成了樓觀派。
的確,張守真是傳達“天神降語”的有功之臣,但還有一位參與者,即宦官王繼恩,也不能不予重視。他在建隆觀開設黃籙醮,為天神降語提供了舞台。司馬光《涑水記聞》卷一載,太祖去世後,宋皇後命繼恩召皇子德芳,繼恩以太祖傳國晉王之誌素定,乃不詣德芳,徑赴晉邸,催促躊躇的晉王來到宮廷。《長編》采用了這一記事。《長編》卷四一,至道三年(997)五月甲戌條載:“太宗之繼位也,繼恩有力焉,太宗以為忠,自是寵遇莫比。”《長編》明確記載,王繼恩得寵是因為即位時的功勞。《宋史》卷四六六本傳的記載比《長編》更明白:“繼恩中夜馳詣府邸,請太宗入,太宗忠之,自是寵遇莫比。”本傳將他視為太宗即位的有功之臣。他在整個太宗朝受到寵遇,與朝臣相結,勢力大張。至道三年(997)三月,太宗不豫,他與參知政事李昌齡、知製誥胡旦等人合謀,企圖擁立已被廢的太宗長子楚王元佐,被發覺後,三人獲罪,繼恩被流放均州,家產籍沒。據《長編》注,三人的罪狀,《實錄》、《國史》並不明著,蓋當時有所諱避,不得不然。事實上,《宋史》本傳提及其罪狀,隻雲:“及真宗初,繼恩益豪橫”,未言及擁立楚王之事。《長編》注中所謂“有所諱避”,是指與王繼恩息息相關的重臣當時還有不少在朝廷。兩年後的鹹平二年(999),他卒於貶所,遣使將其家屬還京師,假官舍處之。鹹平四年,聽歸葬。大中祥符三年(1010),特詔追複官爵,以白金千兩賜其家。至此,完全恢複了他的名譽。
在記述天神降語故事的上述三種史籍中,出現王繼恩之名的,是在他恢複名譽後編纂的《翊聖傳》和《國史·符瑞誌》。《談苑》中無其名,大約楊億談那些話時,繼恩尚在貶謫中。鹹平三年(1000)六月十二日立石的《宋傳應大法師(張守真)行狀》中,未出現王繼恩之事,是理所當然的。由此看來,“天神降語”的故事,是宦官王繼恩為擁立太宗而利用道教編造出來的;可以想見,在其背後有太宗的旨意。
預言太宗登極的,不隻是黑殺將軍。開寶末,晉王的親信詣西邊市馬,還,宿於(甘肅)寧州真寧縣的要冊神祠,夢神人語之曰:“晉王已即位矣,汝可倍道還都。”使者至長安,果聞太祖升遐。第二年———太平興國二年閏七月(《長編》作:七月癸亥),封其神普濟王為顯聖王,增飾廟宇,春秋奉祠,仍立碑紀其事。
《翊德保聖傳》載,乾德中,太宗在晉邸,聞真君靈應,遣近侍赴北帝宮齋醮。使者齋戒焚香禱告,雲晉王久仰真君靈異,欲增修殿宇。真君雲:“將來太平君主宋朝第二王將修建上清太平宮。”“此宮觀上天已定下修建年月,今非其時。”使者回報,晉王大驚,遂息增建之念。由此看來,太宗自晉王時起,便與道教有很深的關係。
作為太祖之弟,他在宋朝建立的第二年任開封府尹,開寶六年封晉王,朝會排班位於宰相之上,已是天下第二人的地位。因此,在其府邸即晉邸,聚集了許多文武人才。《長編》、《宋史》等書中,服侍於晉邸者的傳很多,據蔣複璁考證,其數達六十六人之多;他們在太宗即位後受到信任,位至高官者不少。
晉邸幕僚之一的程德玄,與習天文三式之學的方士馬韶友善。開寶中,太宗以晉王尹京邑,時朝廷申嚴私習天文之禁,德玄每戒馬韶不令及門。開寶九年十月十九日既夕,馬韶造訪德玄,告知他:“明日乃晉王利見之辰(為天子之日)也。”僅此一例,便可知晉邸幕僚中頗有與方士親善者。
在晉邸時代,太宗還因醫病接觸過道士。開寶五年他患病時,醫官劉幹與道士馬應曾進行治療,建隆觀道士王懷隱也在那時“侍以湯劑”。上述的程德玄,也是因善醫術而被晉王召見,得到信任的。大約是因為生病的緣故,太宗自此時起即關心醫學,收藏有名方千餘首。即位後,他即下詔翰林醫官院,命獻上各自所藏經驗方,令王懷隱編集為《太平聖惠方》一百卷。 如此關心醫學,故太宗與精通醫術的道士們接觸,可視為與道教的接納。另一方麵,不像太祖那樣,有講述他與神僧關係的故事,其幕僚中也未見太祖身邊那種酷信佛教者。由此可以推斷,與太祖宮廷濃厚的奉佛氣氛相反,晉邸是為道教氛圍所環繞。如前述拙著所雲,太祖和太宗是不同類型的親兄弟,二人性格各異。在與宗教的關係中也可看出不同,這是引人注目的。
四、太宗的道教政策
太宗即位時道教徒的支持,晉邸時代的道教氛圍,也反映到即位後的宗教政策上,采取了太祖時期所未見的優待道教政策。
其一,營造道觀。除上述的上清太平宮外,重要的尚有太一宮和上清宮。太平興國六年(981)十月甲午,蘇州興建祀奉五福太一神的太一宮;八年五月,從司天春官正楚芝蘭上言,移建於汴京東南部的蘇村,十一月已未落成。這座近一百區的大道宮,因其後又營造了西太一宮、中太一宮,故稱為東太一宮。 上清宮的營造,始於端拱元年(988)二月,由於工程進展不利,反對意見增多,一度被迫中止;太宗乃複出晉邸時所貯舊金銀器,以數萬兩鬻於市,以給工錢旋其役,終於在至道元年(995)正月丙辰(宋敏求《東京記》作八月)完成。其規模大過太一宮,總千二百四十二區,《儒林公議》卷上雲:“殿塔排空,金碧照耀”。這座宮觀於慶曆三年(1043)十月失火燒毀,神宗朝由靈惠大師王太初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