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關於“文言合一”的觀點。“文言合一”是白話文運動中的根本主張。但在這一根本主張下如何“廢文言而用白話”,實現文言合一,新文學革命論者意見是不一致的。胡適主張白話文學“不避俗字俗語”。錢玄同則讚成“純為白描,不用一典”,主張“須老老實實講話,務期老嫗能解”。劉半農的見解也許更正確一些,他認為文言白話各有所長,不能偏廢,兩者應相互取長補短,“於文言一方麵,則力求其淺顯使與白話相近;於白話一方麵,除竭力發達其固有之優點外,更當使其吸收文言所具之優點,至文言之優點盡為白話所具,則文言必歸於淘汰”。但劉半農的這一見解,隻是文章諸多觀點中的一個,匆促中並沒有展開具體的論述。受此啟發,傅斯年及時發現了這一問題的重要性,於1918年2月《新青年》上發表了《文言合一草議》一文,就“文言合一”問題作了具體而詳盡的論述。在這篇文章裏,傅斯年首先闡述了自己關於“文言合一”的觀點,他認為不能把“文言合一”簡單地理解為廢文言而用白話。原因在於,文言盡管有種種缺點,但畢竟曆經二千年的發展進化,內容豐富;而白話雖行於當世,但內容貧乏,表達力弱。正因為文言白話各有自己的優缺點,所以對文言不能全盤拋棄,而應揚棄。用白話也不是照搬當時的口語,而應加以改進。“文言合一”應該是“以白話為本,而取文詞所特有者,補苴罅漏,以成統一之器”。這樣,取材於語言者,取其質,取其簡,取其切合人情,取其活潑饒有興趣。取材於文詞者,取其文,取其繁,取其名詞剖析毫厘,取其靜狀充盈物量。
正確的原則是行動的基本保障,但僅僅停留在原則上是不夠的,傅斯年認為必須將這個原則劃為具體的方法與措施。他的具體觀點是:①語言中代名詞、介詞、位詞、感歎詞、助詞,應全取白話,如用“你”、“我”、“他”代替“吾”、“爾”、“汝”、“若”,用“拉”、“了”、“麽”、“呀”代替“焉”、“哉”、“乎”、“也”,用“哀呀”代替“嗚呼”等,就顯然親切而容易理解。②白話的不足,在於名詞和形容詞的貧乏與直樸,而文言中的此類詞,往往具有審美的價值和“畫龍點睛”的藝術表達力和感染力,因此應當有選擇地吸收。③中國的文字,一字一音,一音一義,而且同音字極多,容易造成聽者理解的困難。對此傅斯年主張用“單不足以喻則兼”的原則予以解決,即盡量少用單詞,多用複語,“故白話用一字,文詞用二字者,從文詞。白話用二字,文詞用一字者,從白話”。這樣文言中的“今”、“往”就被白話中的“現在”、“過去”代替了。當然對於成語,如“今不如夕”,因是約定俗成,就沒有改正的必要了。④重視俗語,傅斯年認為,許多描寫事物與表達感情的俗語,非常傳神,表現力極強,因此無論雅俗,都應該盡量兼采。⑤遵循“出詞貴簡”、“貴次天然”的原則評判文言與白話,語言是表達思想的工具,應力求簡潔、明了,這是一個根本原則。
(二)關於“歐化的白話文”的觀點。1918年4月,胡適發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總結了一年來文學革命發難後的理論成果,文中把文學革命的目的化整為零,歸結到“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十個大字,這標誌著文學革命發難期重心的轉移,即從對封建文學的批判破壞而發展到新文學的理論建設和實際發展。但在白話文學進入實踐階段的初期,隻有理論的倡導無現成的楷模。雖然有《水滸傳》、《紅樓夢》等舊白話小說,但與新文學的要求亦有相當距離。在文言書海裏成長起來的新文學論者要改變自己思維和實踐的習慣,無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初期的白話文,“有許多很不可看的,很沒文學組織的……‘你’、‘我’、‘爾’、‘汝’隨便寫去,又犯了曹雪芹的告誡,拿那‘最可厭的之、乎、者、也’一齊用來,成就了半文半白、不文不白、不清不白的一片”,自己紮不下陣角,更遭保守派的譏笑。這引起了傅斯年憂慮,認為當務之急是研究白話文的做法。他根據自己做白話文的經驗,撰寫了《怎樣做白話文》一文,提出了做白話文的兩大原則:“一、留心說話。二、直用西洋句法。”
關於“留心說話”——留心自己的說話,留心聽別人的說話。傅斯年認為:“語言和文章,在文言分離的時代,是兩樣東西的,不會做文章的人,可能善於說話,不善說話的人,可能做得好文章。”但“言文合一”以後,文章語言便是一回事,日語文學就是文學國語,這樣想做好白話文,便需要把語言的精神,當做文章的內在素質,從而必須善於說話並留心自己和別人的說話。
關於“直用西洋句法”。留心說話,把說話當做白話文的憑籍,這固然是重要的,但僅有此又是不夠的。因為文言分離二千年之後,白話由於缺乏修飾與改進,變得越來越蒼白、直露,在文典學、言語學、修辭學上都有著若幹致命的缺陷,因此中國國語文學的發展,必須於“乞靈說話之外,再找出一宗高等憑借物”,那就是“直用西洋文的款式、文法、詞法、句法、章法、詞枝(figure of speech)……一切修辭學上的方法”,即使國語“歐化”,成一種“歐化的白話文”。白話文為什麼需要歐化呢?傅斯年認為,在句法上,近代西方文章都是一層層疊進,思想意思一層層顯出,邏輯性很強,“層次分明”是西洋文的一大特征。而中國的文章則相反,複句少,單句多,一個問題層層分析的句調與文章,就更沒有了。傅斯年認為這是中國人思想簡單、邏輯性不強的表現。顯然,他並沒有將國語歐化僅僅視為一個語言問題,而是將語言問題與思想改造緊密聯係在一起,他身體力行,《怎樣做白話文》本身即是一篇在力去原來的簡單,力求層次的發展,模仿西文語法的運用方麵體現較明顯、較成功的白話論說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