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凡治學術,必有用以為學之器;學之得失,惟器之良劣足賴。西洋近世學術,發展至今日地步者,誠以邏輯家言,詣精致遠,學術思想界為其率導,乃不流於左道也。名家之學,中土絕少,魏晉以後,全無言者;即當晚周之世,名家當塗,造詣所及,遠不能比德於大秦,更無論於近世歐洲,中國學術思想界之沉淪,此其一大原因。舉事實以言之:墨家名學“本之於古者聖王之事”,引古人之言以為重,邏輯所不許者。墨子立“辯”,意在信人,而間執反對者之口,故有取於此,立為“第一表”,用於辯論則可,用於求真理之所在,真理或為往古所囿。魏晉以後,印度因明之學入中國,宜乎為中國學術之助矣。然因明主旨,在護法,不在求知。所謂“世間相違”、“自殺相違”者:邏輯不以為非,而因明懸為厲禁。舊義不許自破,世間不許相違,執此以求新知識,詎有得者?談名學者,語焉不精,已至於此,若全不解名學之人,持論之無當,更無論矣。餘嚐謂中國學者之言,聯想多而思想少,想象多而實驗少,比喻多而推理少。持論之時,合於三段論法者絕鮮,出之於比喻者轉繁。比喻之在中國,自成一種推理方式。如白“天無二日,民無二王。”前辭為前提,後辭為結論。比喻乃其前提,心中所欲言乃其結論。天之二日,與民之二王,有何關係;說者之心,欲明無二王,而又無術以證之。遂取天之一日,以為譬況;一若民之所以無二王者,為天之無二日故也。此種“比代推理”宜若不出於學者之口,而晚,周子家持論,每有似此者。孟子與告子辯“生之為性”,代而取喻於“白羽”、“白雪”之“白”,徑執“白”之不為“白”,以斷“生”之不為“性”,此其曲折旋轉,雖與“天無二日”之直下者不同,而其借成於比喻,並無二道。操此術以為推理之具,終古與邏輯相違,學術思想,更從何道以求發展。後代論玄學者,論文學者,論政治者,以至乎論藝術者,無不遠離名學,任意牽合,詞窮則斷之以聯想,而詞不可盡;續理則濟之以比喻,而理無際涯。凡操觚之士,洋洋灑灑,動成數千言者,皆應用此類全違名學之具,為其修學致思之術,以成其說,以立其身,以樹其名。此真所謂病痾生於心脾,厲氣遍於骨髓者。形容其心識思想界,一直不合實際,不成係統,汗漫支離,恍惙窈冥之渾沌體而已。
七、吾又見中國學術思想界中,實有一種無形而有形之空洞間架,到處應用。在政治上,固此空洞架子也;在學問上,猶此空洞架子也;在文章上,猶此空洞架子也;在宗教上猶此空洞架子也;在藝術上猶此空洞架子也。於是千篇一麵,一同而無不同;惟其到處可合,故無處能切合也。此病所中,重形式而不管精神,有排場不顧實在;中國人所想所行,皆此類矣。
上來所說,中國學術思想界根本上受病諸端,乃一時感覺所及,率爾寫出,未遑為係統之研究,舉一遺萬,在所不免。然餘有敢於自信者,則此類病痾,確為中國學術界所具有,非餘輕薄舊遺,醉心殊學,妄立惡名,以厚誣之者。餘尤深察此種病魔之勢力,實足以主宰思想界,而主宰之結果,則貽害於無窮。餘嚐諡中國政治宗教學術文學以惡號,聞者多怒其狂悖,就餘良心裁判,雖不免措詞稍激,要非全無所謂。請道其諡,兼陳指其旨,則“教皇政治”、“方士宗教”、“陰陽學術”、“偈咒文學”是也。何謂教皇政治?獨夫高居於上,用神秘之幻術,自衛其身,而氓氓者流,還以神秘待之。政治神秘,如一詞然,不可分解,曾無揭迷發覆,破此神秘,任其稱天而行,製人行為,兼梏人心理,如教皇然。於是一治一亂,互為因果,相衍於無窮,曆史黯然寡色。自秦以還,二千年間,盡可縮為一日也。何謂方士宗教?中國宗教,原非一宗,然任執一派,無不含有方士(即今之道士)渾沌支離惡濁之氣。佛教來自外國,宜與方士不侔。學者所談,固遠非道士之義;而中流以下,社會所信仰之佛教,無不與方士教義相輔,臭味相雜。自普通社會觀之,二教固無差別,但存名稱之異;自學者斷之,同為渾渾噩噩初民之宗教,教義互竊互雜,由來已久。今為之總稱,惟有諡為方士之宗教,庶幾名實相稱也。何謂陰陽學術?中國曆來談學術者,多含神秘之用。陰陽消息之語,五行生克之論,不絕於口。舉其著者言之,鄭玄為漢朝學術之代表,朱熹為宋朝學術之代表,鄭氏深受緯書之化,朱氏堅信邵雍之言,自吾黨觀之,談學術至京焦虞氏易說,皇極經世,潛虛諸書,可謂一文不值,全同夢囈。而曆來學者,每於此大嚼不厭:哲學、倫理、政治(如“五帝德”“三統循環”之說是)、文學(如曾氏古文四象是)及夫一切學術,皆與五行家言,相為雜糅。於是堪輿星命之人,皆被學者儒士之號,而學者亦必用術士之具,以成其學術,以文其淺陋,以自致於無聲無臭之境。世固有卓爾自立,不為世風所惑者,而曆來相衍,惟陰陽之學術為盛也。何謂偈咒文學?中國文人,每置文章根本之義於不論,但求之於語言文字之末;又不肯以切合人情之法求之,但出之以吊詭,駢文之晦澀者,聲韻神情,更與和尚所誦偈辭咒語,全無分別。為碑誌者,末綴四言韻語;為讚頌者亦然。其四言之作法,直可謂與偈辭咒語,異曲同工。又如當今某大名士之文,好為駢體,四字成言,字難意晦,生趣消乏,真偈咒之上選也。吾輩誠不宜執一派之文章,強加惡諡於中國文學;然中國文學中固有此一派,此一派又強有勢力,則上薦高號,亦有由矣。(又如孔子、老子、子思,世所謂聖大也,而《易係》、《老子》、《中庸》,三書文辭渾沌,一字可作數種解法。《易係》、《中庸》姑不具論,《老子》之書,使後人每托之以自樹義,漢之“黃老”托之,晉之“老莊”托之,方士托之,浮屠亦托以為之說,又有全不相幹大野氏之子孫,“戲”諡為“元玄皇帝”。此固後人之不是,要亦《老子》之文,恍惚迷離,不可捉摸,有自敢之咎也。)凡此所說,焉能窮醜相於萬一。又有心中欲言,口中不能舉者;舉一反三,可以推知受病之深矣。今試問果以何因受病至此,吾固將答曰,學術思想界中,基本誤謬,運用潛行,陷於支離而不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