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潔來亦潔去(2)(1 / 3)

她想跟誰在一起,那個在她心中徘徊的人是誰?那個陪伴她走過無數孤單日夜的人是誰?那個在她靈魂深處始終揮之不去的身影又是誰?想來,每個人心中都會有答案,而每個人的答案都不同,我們不是張愛玲,無法確定那個人是誰,但不管是曾經深刻傷害過她的人,還是一直默默關心她的人,張愛玲都將他鎖於心靈深處,從不曾遺落。

潔來潔去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紅樓夢》中開篇就都交代了林黛玉和賈寶玉的身份。寶玉本是天上赤瑕宮的神英侍者,黛玉是天上一棵絳珠仙草。因為神英侍者每日灌溉甘露,絳珠仙草才得以修成女體。下凡後,林黛玉就要用一生的眼淚,還賈寶玉的灌溉之恩。淚有流盡時,花有殘落日!

在海棠社中,林黛玉封號“瀟湘妃子”,而這暗中指的是古老傳說中舜的兩個妃子——娥皇和女英。兩個妃子得知舜死後,將淚水灑到竹子上,出現斑痕,得名瀟湘竹,二人眼淚幹了,就在水中死去。而林黛玉為賈寶玉流盡了眼淚,也將魂歸他處。

人都是這樣的,幹幹淨淨地來,幹幹淨淨地去,不帶走一片雲彩,凡塵俗世終將被我們所拋棄。那一刻是否感覺到有那麼一點點的揚眉吐氣,我們踏著哭聲而來,被命運捉弄,被人性戲耍。而如今,一切盡數散去,我們會微笑著離開,毫無眷戀。

1995年9月8日,一位體態瘦弱,身著赫紅色旗袍的華裔老太太,十分安詳地躺在空曠的大廳中一張相當精美的地毯上。桌子上,有一疊鋪開的稿子,有一支未合上的筆。洛杉磯警署的探員古斯曼從來沒見過這樣淒豔的圖畫,更想不到,這個華裔老太太就是風靡華文世界的傑出女作家——張愛玲。

她沒有驚動任何人,是公寓管理員注意到這位老太太久不露麵,引起懷疑,打電話又沒人接,才通知了警方,法醫認為,死亡時間大約在一個星期前,沒有自殺跡象。

張愛玲一直都是淡雅的晨霧,怎麼可能自殺。其實,她早已預料到了自己的死。不然,她又怎麼會留下將骨灰撒到任何一處曠野中去的遺言?她又怎麼可能如此從容地把自己的死安排得妥妥當當的。她選擇死在洛杉磯,以一個外籍華人的身份,她曾經有一個家叫做中國,而如今,家已經回不去了,能夠回去的,已然不是家。

生前那些舊日的老友,弟弟,姑姑,都殷切地邀她回上海,哪怕隻是逗留數日,但張愛玲最終還是固執地拒絕了。如果回去的話,上海還能是“上海”麼?還是屬於張愛玲的上海嗎?在經曆那麼多是是非非後,張愛玲已經不確定了,那麼還不如來個自我徹徹底底地放逐,在一個陌生的,寂靜的時空中將一切埋葬。

陳思和先生在《亂世才女的心境》中寫道:“她在社會裏永遠是個異物,拙於應對,拙於周旋,有人向她亮出各種武器——友誼、愛情、名利、災難、利用、威脅、冷漠、讚美……她一概接受,無力拒絕。也許這些對她來說都隻是一抹晚霞稍瞬即逝,唯一真實的是連她也沒有過的前世的記憶。”

爺爺是清朝的翰林張佩倫,滿腹經綸卻隻會紙上談兵,馬尾海戰頂著銅盆逃命,甲午戰爭被親戚逐出官場,一生極其悲涼,連死都未回歸祖墳;奶奶是李鴻章的掌上明珠,可惜一生並無太多文采,其留下的詩句都是張佩綸加以填寫的,並最終印證著紅顏薄命的話,40多歲去世了。張愛玲誕生的時候,這個顯赫的大家庭已經像《紅樓夢》一樣演到了最後一回。僅是風雨飄搖中的殘燭而已,她感觸很深,十幾歲的文字,就比一些早熟的作家來得老道,深邃。人性,人情,世態炎涼,在她的筆下那麼精致地表現出來,更不惜借用最強烈對比的顏色來表達沉淪世態。要絕情就絕情到底,要冷豔就冷豔到底,在那個四處充滿絕望的時代裏,淒厲與決裂是其最好的陳述。正好像《傾城之戀》裏的流蘇,“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並不覺得她在世界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處。傳奇裏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一個城市的塌陷成就了流蘇,而張愛玲的命運又與流蘇的何其接近,在上海陷落的淒風苦雨中,年輕的女子帶著迷離的氣息緩緩走開,她筆下的滄桑,意境的深刻,就像一朵妖豔的曼陀羅,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天地間,帶給無數人心靈的震撼和癡戀。

時光流逝,她的腳步緩緩變淡,伸出手去,握住的另外一種感覺就是“蒼涼”。像蛆蟲入駐她的身體,她恍惚過,掙紮過,受挫過,然而她畢竟是深邃的女子,在那虛無邊緣的蒼涼中,尋找到僅僅屬於自己的一點充實。她選擇孤單地生活,孤單地離世。

在她居住的公寓裏,鄰居隻知道她是個寡言少語、孤身一人的中國老太太,沒有人知道她就是被夏誌清教授稱讚為“中國現代小說史上唯一能與魯迅並列”的天才女作家張愛玲。當張愛玲的名字在台灣被眾人追捧,當《紅玫瑰與白玫瑰》紅遍海內外,她依然不動聲色地生活著,仿佛這一切根本就與自己無關。心在寂靜中得到歡悅,靈魂在孤單中終被釋放,張愛玲給自己晚年鋪寫的路就是黯淡與閑適,悲愴與荒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