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潔來亦潔去(1)(1 / 3)

沉思如雨

在繁複紅塵中,每一天我們都在追逐,奔波,忙碌;每一天都有著無窮無盡的妄想,貪念,追求;而每一天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家裏,看著那盞溫馨的燈,苦悶的心霍然被陽光攻破了一角,我們終於明白,人生亦如酒,初次品嚐充滿辛澀,然滑過喉嚨,留股淡淡的醉香,叫人迷戀,叫人安靜。不管凡塵如何繁複,隻要我們心底栽起籬笆,種滿清雅的菊花,當清晨的霧氣靜靜掃過,我們依舊有著“笑看風雲”的雅致,那麼人生的路平坦必然多過曲折,甜蜜必然大於苦楚,安寧必然屈駕於煩躁。

輕輕煮來一盞咖啡,靜靜拿起翻過多次而泛黃的書卷。聞著那淡淡的墨香,聽著雨掃過林葉的輕靈,張愛玲的心柔軟如海。從以前的孤寂,憂鬱,厭世棄俗,到如今安然地麵對每一天。風大也好,花香也罷,一切都與她沒了關聯。張愛玲就這樣將自己安置到與世隔絕的地方,過起自己想過的生活,這一過就是二十多年。

她於1973年搬到洛杉磯,此後搬搬遷遷,卻始終沒有離開過這個城市。她第一個住處在好萊塢東區的Kingsley公寓,這是個長條形建築,老式的單身公寓樓,離好萊塢地標中國戲院很近,屬於鬧市區,跟當年上海的靜安寺路愛丁頓公寓有異曲同工之妙。

張愛玲很喜歡,在這裏一住就是十年。在這期間,完成了《海上花列傳》的國語本與英譯本,紅學著作《紅樓夢魘》,出版了散文小說集《張看》,小說劇本集《惘然記》以及《續集》中的部分文章。

在“張愛玲遺作手稿展”中可以看到,《惘然記》最初曾擬名《亂世紀二三事》的。這“亂世紀”指的是中國四五十年代的戰亂時期,收入書中的故事多是舊作,而在序中張愛玲寫道:

“這三個小故事都曾經使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寫這麼多年,甚至於想起來隻想最初獲得材料的驚喜,與改寫的曆程,一點都不覺得這其間三十年的時間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了,因此結集時提名《惘然記》。”

這個“惘然”張愛玲究竟是在暗示著誰?凡塵中,風雲變化,世事無情,張愛玲對自己的情感世界一直緘默如深,甚至討厭別人猜測和聯想。曾經一本《色·戒》,不知道引來多少人的好奇與推測。有人考據是根據大漢奸丁默頓的真實故事改編,並且認定這個素材是胡蘭成說給張愛玲聽的,張愛玲在書中有“美化漢奸”的傾向。也有人說故事的原形是與張愛玲齊名的女作家關露,她不就是打入敵人內部的女間諜嗎?直到後來,宋淇說這個故事是他給張愛玲的,因為這件事情就是他們北大學生幹的。

真也好,假也罷,凡塵俗世已經混亂複雜,又何必非要究竟根底呢?樹有根,水有源,但人的思想就是宇宙中飄渺的霧氣,看得見,聞得到,可伸手一抓,隻有絲絲的涼意與清雅。而看一本書,看一部電影,要用學問來研究一下,那就是一種成功了。

張愛玲明白,她向來喜歡孤單,正如她所說,在沒有人與人交際的場合,她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她將自己困在“文字獄”裏,安靜地寫《續集》,寫《小團圓》。

“相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唯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瓜子殼。”

張愛玲在《流言》的靡頁放進了一張自己最喜歡的照片:一襲古式齊膝的夾襖,超低的寬身大袖,水紅的綢子,用特別寬的黑緞鑲邊,右襟下有一朵舒展的雲頭,長袍短袖,罩在旗袍外麵。

五十年後,那張照片隨同書頁一起泛黃,光陰是不能用日晷測量的。從曾經的年少無知,到麵老珠黃,時光如流水,帶走的不光是容顏,更有太多珍貴的東西。當雪打過枝頭,當涼意灑滿心境,我們有的僅是沉甸甸的記憶,那是人類的悲哀,亦是一個平凡女子的無奈與反諷。在寂靜的公寓裏,她微笑地看著一切,直到天黑了,她的眼淚卻不知不覺地滴到稿子上。

人類跟其他物種最大的區別就是有愛有恨。而在繁複的塵世中,又非常悲哀地無法愛,也無法恨。愛與恨在時光的流轉裏,慢慢褪掉醜陋的殼,變得更加刻骨銘心了,深藏在隨時會刺到你神經的角落,不管你想不想,都會灼傷到你,而記憶如同螺旋狀的樓梯,迂回往複,沒有人知道自己會在哪一個方向中迷失,沒有人知道自己會在哪一級階梯上永遠地停下。

張愛玲懷念過去,就是因為美好才深深珍藏。張愛玲熱愛生命,就是因為太過熱愛而無法容忍它的黑暗和猥褻,最後寧可封鎖自己的生活,以來保存好自己生命的美好。

每天她都穿著美麗的衣裳,用著最好的化妝品;每天都會消毒,她的世界幹淨簡潔,一塵不染,當黃昏的光環灑進房間裏,張愛玲在咖啡的韻香中,緩緩裹起毯子,望著天際那份紅豔,陷入一陣安靜地沉思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