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謝謝老師。老師再見。”
按下斷線。
突然好像身體裏的力氣也都被抽掉了。
這幾天來,多麼希望能再聽到有禮的聲音,再看到他的樣子!可希望卻是如此殘酷地實現。
又是好老師的樣子!可那種關懷的口氣,隻讓人覺得疏遠。
連自己,也隻能叫他“秦老師”,而不是“有禮”。
有禮有禮有禮有禮……
喃喃地,在心裏念著這個名字,身體裏漸漸產生奇妙的共鳴,心髒震顫著,仿佛要碎去的樣子。
於波想,我完了。
監考的時候,有禮沒有來。
那是最後一次機會了……之後就是漫長的暑假。
驕陽似火,烤得路麵滋滋作響。這當然是誇張的比喻啦,不過對於波來說,還是呆在空調房間裏來得好一點。
徐漫和他MM經常約會,似乎連雙方的家長都見過麵了,整一個要開始過家庭生活的樣子,當然顧不上好兄弟。其他的同學,雖然在寢室裏打打鬧鬧的,但一半人回了老家,另一半人和於波的關係也不是那麼鐵。
無奈,隻好關在家裏打打遊戲了。
實在無聊到不行,於波隻好上網聊天,不過那純粹是打發時間,談話的內容就好像白開水一樣淡而無味讓人提不起精神。
說不清因為什麼心理,他還是用布拉格這個名字去聊天。
現在,布拉格對他有一種特殊的意義。
雖然他從來沒有去過那裏,可他的愛情卻仿佛是從那裏開始生長的。
也許吧,他希望能在那個最初的地方再遇上有禮。如果命運給他這個機會,那他或者會試著相信他的努力還是有用的……
可上天,沒有給他這樣的啟示。
倒是常常能碰到卡夫卡。
與其和其他麵目模糊,無法預料的人聊天,於波反而覺得卡夫卡比較親切。
在火爆味十足的第一次見麵後,兩人在聊天室裏碰上,於波主動用私語跟他坦白說:“我就是那個小帥”。
“原來是你啊。”
就這麼簡單兩句話,之後,就開始天南海北地瞎聊。
於波問他:“你不是說你是大公司的經理嗎?怎麼這麼有空?”
卡夫卡用私語回道:“我還以為你上次沒聽進去呢。”
幾次聊下來,據卡夫卡說,他原來確實是在一個公司裏當經理,手下一個辦公室主任(當然是男的)長得十分清秀,卡夫卡一直對他很有好感,而那個人似乎也有點意思,有時陪著卡夫卡一起加班。終於有一天,卡夫卡跟他表白,而對方卻把他是同性戀的事宣揚得整個公司都知道了。因為是比較保守的國營企業,所以最後卡夫卡在壓力下自動辭職了。
“後來呢?見過那個人嗎?”
“小笨蛋,你當真嗎?”
於是,卡夫卡又告訴他,自己其實是一個富商的私生子,因為掌握著人家的隱私,所以可以不用工作而不愁吃穿,還養了一個小白臉。
之後,他還陸續出了好幾個版本,什麼“男公關版”啊,“黑道老大版”啊,甚至還有“殺手版”和“穿越時空版”。每個版本他都能講得活靈活現,於波不由地揶揄他是一流小說家。對方當然順著杆子往上爬,打出一個吃驚的符號問:“你怎麼知道?”
雖然都是在胡扯,不過卡夫卡人很幽默,於波也覺得和他聊天很開心。
不知為什麼,於波心裏還是相信第一種說法多一點,不由地對卡夫卡也存了點同情的好感。
談到熟了,於波問他幹嗎老用借口把人家騙出來。
卡夫卡說:“來這裏的,多少都寂寞呢,用個借口,對有些人來說是矜持嘛。其實我都不用強的,你要是不願意我也不強求,我就喜歡看別人被戳破偽裝內心掙紮的樣子,而且表麵越清高我越喜歡。”
於波想想,要是卡夫卡真的敢強來,那隻怕他早就不敢再用這個名字在這裏混了,他的說法,大概是真的吧。
不過還真是興趣惡劣的大叔啊……
八月底的時候,卡夫卡突然對於波說:“哎,你的有禮叫我告訴你,他已經去相過親了。”
於波腦海裏嗡地一響。
“什麼時候?!”打字的手都有點顫抖。
“他換了名字上來,大概是看到你在,所以就用私語告訴我了。”
沒有去想相親那回事,先跑到腦海裏的想法反而是——有禮果然已經不是當初認識的有禮了,他也懂得換個馬甲上來了,他也知道私語要怎麼用了……
看著聊天室右邊那一串人名,不斷有人進出,充斥著各種符號、詞語,而那裏麵,也許就有有禮……
“有禮,你給我出來!!”
“布拉格,你喊也沒用啊,他就是不想碰到你才托我轉告的。”
“你告訴我,哪個是他?”
“也許他又換過名字了呢,當時他用了個很冷門的字符串,我也不記得了。”
於波從上到下一個個把字符串點過來,問“你是不是有禮?”
得到的隻有冷嘲熱諷。
好孤獨。
他想起第一次為了有禮去了解那個神秘的城市,第一次聽石頭一般的《布拉格廣場》……到那本《布拉格精神》上秘密的小字。我叫布拉格啊,有一個城市也叫布拉格啊,可你們誰知道,我和有禮之間,布拉格到底代表了什麼意義呢?
沒有人知道了……
孤獨如一座山壓了上來。
“你們有人愛布拉格嗎?”
“愛布拉格嗎?”
“愛布拉格嗎?”
幾乎是無意識地打出這些字來,然後看到這類似嘶啞的呐喊以很平靜的姿態浮起在聊天室裏。這冰冷的字符能有什麼用呢?沒有人能明白我是以什麼心情來說這些話的,甚至沒有人明白那個布拉格是什麼!
“你帥不帥啊?你帥我就愛你。”
“出來玩吧,我愛你。”
……
好輕鬆啊,把愛這樣說出口。
為什麼我的愛就如此沉重呢……
有禮,除了有禮,還有誰能明白那個“布拉格”是什麼意義呢?
這個我和有禮共有的聖地!
流出一點眼淚後,腦筋仿佛稍微清楚了一點。這才緩緩想起,有禮到底為什麼要叫卡夫卡帶來這句話。
如果說自己對他糾纏不休的話,那他的意思很明白,要自己了了這份心。可自己一直沒有去打擾過他,現在卻突然叫人帶話。要是為了讓自己徹底死心,那隻要有禮當麵對自己說聲“不喜歡”,一切就都完了。
——如果說一個人的行動就是為了改變現狀的話,那難道有禮的意思是……
冷熱在於波體內交戰,哪一個想法爭得上風都能有很多理由支持。
他想起這一段時間來與有禮的交往,那莫名的信,那體育館外無言的等候……許許多多的事情翻湧而起,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想笑。
是啊,有禮的性格不就是如此嗎?從來不明明白白地表示自己要什麼,總是在安全距離內給出暗示,要對方來行動。在孤獨要淹沒他的時候,也隻是僵直著身體把手伸出水麵,而不肯自己掙紮一下……
不就是如此嗎?
手指摸索著電話。
我總要比他勇敢一點。
心裏又愛又憐,更有害怕、激動……
撥了那個熟悉的號碼,沒響兩聲,左右走動的於波已經忍耐不住掛掉了電話。
不行,那個家夥用言語是打動不了的,非要狠狠抱在懷裏才行!
不要再逃走了不要再逃走了……
你的自私讓我痛苦不已,我的愛終究還不是那麼偉大,所以,和我一起受苦吧。
然後一起努力幸福。
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連電腦都忘了關,衝出門就叫了一輛記程車直奔學校的宿舍。
幸好有禮不隻是一束網絡上的符號,我還能把他抓住。
可轉念一想,又害怕有禮不在家,說不定辭職了?搬家了?和女朋友在約會?種種莫名的擔心充斥著腦海,忍不住催促:“對不起,能不能再快一點啊。”
好不容易終於到了有禮住的大樓下。
一種窒悶的氣息撲麵而來,夏天獨有的青草的熱香,一陣陣地湧起。
公寓裏的陰涼也無法降低於波身上的熱浪,他大步大步跨過樓梯,汗隨著熱蒸汽冒出
,於波覺得自己要融化一樣。
站定在有禮的房門口,深吸了一口氣。
打開門的,是一個女人。
“有禮!”
根本沒有理睬這個女人,於波衝進房就叫那個人的名字。
仿佛意識到這樣的情景不太正常,那女人小心地把門闔上,跟著於波,一邊問:“請問你找小禮什麼事啊?”
在書房的書堆裏,有禮戴著眼鏡瞪大了眼睛看著向他走來的於波,他不由站起來,驚訝地問道:“你怎麼……?”
於波看到房裏的有禮,恍如隔世。自己空虛的身體和靈魂,終於找了可以歸去的地方,那孩子般的脆弱,終於掩藏不住,眼圈一紅,撲上前去死死抱住有禮。
嘴裏喃喃念叨著:“有禮有禮……”
“小禮,這是怎麼回事啊?”
聽到身後女人的聲音,於波恨恨地轉過頭來,惡狠狠地道:“女人,他不會和你結婚的!他愛的是男人,不是你!”
有禮顫抖著,翕動著嘴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也不知是激動還是害怕,臉色蒼白。
“小禮,這就是你拒絕相親的理由?你喜歡這個男孩子?”
於波回頭看有禮,眼神凶惡,可有禮卻什麼也沒有說,也沒有點頭,隻有大片大片的紅暈浮上臉頰,茫然無措的樣子。
“該死!”於波低喃著,決定用最直接的方法告訴那個女人。
於是,他親了上去。一手扶著有禮的腰,一手捧著他的後腦,剛開始隻是貼著那兩片唇瓣,聞到了有禮的呼吸,好熱。
感覺到嘴唇微微張開,於波驚訝地看著有禮。有禮的眼睛隔著鏡片看不清楚,鏡片上竟然凝了薄薄的霧氣,那大概是呼吸太過灼熱的關係吧。
“明白了吧,我們就是這樣的關係。”摟著有禮,於波得意地宣布道。
有禮掙紮著站直身體,看了看於波,又看了看那女人,低低喚了一聲:“姐……”就說不出話來的。
“哼,這種事早點說不就好了嘛。害得媽還要為你的婚事操心。回頭我跟她說過就完了。”
有禮露出驚慌的神色,“可是……”
“你就是拖拖拉拉的叫人討厭!從小就是這樣,都這麼大了還一副猶猶豫豫的樣子,不是白叫人操心嘛!媽那邊我會說的,幸好小弟前幾天說阿娟懷孕了,我看媽也不會多為難你。你就好好呆在這吧。”
一邊說一邊快手快腳地整理起放在牆角的行李箱。
“我還有工作,要乘車回去了,你自己在這當心點。”說完瞥了目瞪口呆的於波一眼,哼了一聲,顯見對這個莽撞的家夥也沒什麼好感。“不就是喜歡男人嘛,我又不是沒見過,有什麼好希奇的。”
“就這樣,我先走了。”
門碰地關上了。
有禮掙出於波的懷抱,想追上去。於波喊道:“有禮!”
有禮身子一顫,轉過身來,眼中都是哀求的神色:“我……去追我姐姐……”
“追上又怎麼樣呢?叫她不要說出去嗎?你還打算隱瞞多久!”
“可是……”有禮慌亂了,“媽要是知道了……”
於波歪頭想了想,張開手臂,靜靜地說:“過來,我會保護你的。”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打在於波背上,有一陣滾燙的暖意。在有禮眼裏,仿佛那光芒都是從於波身體裏透出來的……
於波一點點走了過來,“我會保護你的,不管遇到什麼事,如果你來依賴我的話,我就保護你。”
“……”
“難道你想一直隱瞞下去嗎?娶一個你不喜歡的女人,根本沒有辦法和她□□?被那個女人怨恨?讓你姐姐說出真相……全交給我來煩惱吧。”
終於雙臂觸到了有禮的肩,於是像藤蔓一樣把他纏在懷裏。
“你叫卡夫卡轉達的話,不就是這個意思嗎?讓我把你搶過來,讓我為你做選擇,讓我承擔不好的名聲。沒關係,都讓我來。”
懷中的身體開始顫抖,那是心虛還是羞愧,或者隻是害怕而已呢?
仰望著潔白的天花板,於波還是忍不住,淡淡地問:“有禮,你喜歡我嗎?”
停了一秒。“算了,還是不要說了。”
管他,隻要還能擁抱就好。
隻要不再孤獨就好。
半晌,一雙手悄悄地爬上了於波的背脊,剛才被太陽炙曬的地方又開始發熱了。
尾聲
幾天來,於波都是呆到有禮睡覺了才離開。30多歲的男人,現在終於顯露出一點想要人陪伴的渴望,雖然沒有用語言表達,可於波完全能從那依戀的眼神中讀懂。
也許是家裏一直沒有傳來消息讓他不安。
時光一點點流逝,沒有了兩個月的期限,於波反而開始期待夏天早點過去。到八月的時候,掛花就要開了,整個校園都彌漫著那種像戀愛一樣甜蜜的味道。
那時,就能和有禮一起看掛花了。
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睡在床上的有禮聊天。有禮不是討厭身體碰觸,隻是有些不習慣而已。於波總喜歡拿身體去碰他,或者是把他抱在懷裏,或者是勾著他的脖子,或者是摟著他的腰。感覺有禮從一開始的抗拒,到慢慢習慣,總讓於波樂在其中。
看看有禮快要睡著的樣子,小心地幫他調低了空調。正準備離開,看到了那本一直放在床頭的《布拉格精神》。
嗬嗬,不知當初自己寫的話,有沒有被有禮擦去呢?還是這個小秘密,至今仍沒有被主人發現?
懷著秘密的樂趣,於波小心地打開那本書,翻到102頁。
淡淡的鉛筆字還留在上麵。
“夏天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布拉格。”
下麵還有一行,筆跡端正的小字。
於波驚訝地看著身邊的有禮,這個孩子氣的男人一定還沒有睡著,把書放在床邊也一定是故意的!怪不得總要自己到臥室裏來陪他……
“我知道你在裝睡。”
男人的眼皮不安地顫動起來,裝作睡夢裏翻身的樣子轉到黑暗裏去。
於波撲了上去,輕輕咬了一口有禮的耳垂。有禮縮了縮肩膀,很不好意思地把臉埋進手臂裏。
用曖昧得不行甜到發膩的聲音,在有禮耳邊說道:“我愛你。”
“夏天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布拉格。”
下麵還有一行,筆跡端正的小字——
“有禮愛布拉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