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識地端坐起來,露出一絲慘笑:“原來你從這麼早以前就在策劃這件事了。恭喜啊恭喜,今天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吧?這段時間來,老師的傻樣看夠了嗎?能把老師耍得團團轉,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啊……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沒有把這些事捅給別人知道……哈,說不定以後就會有人知道了吧,不需要再隱藏了……我還真是傻啊……”說到最後幾個字,已經微不可聞,幾近自言自語了。
於波聽到這樣的話,差點無力攤倒在地。之前也有一次被有禮那麼狠狠指責,自己一句話也辯解不開。那之後兩人又莫名其妙地有了進展。自己心中暗喜,總想有機會要把這些事細細地解釋一遍,等兩人再互相了解更多一點……卻沒想到這傷疤今天又被揭了開來。
是自己不好——對這種誤解總想著逃避。一旦被誤會,就覺得自己一絲力氣也沒有。不被愛的人相信,讓他萬念俱灰……要是能早點跟有禮說清楚。如果能不管他是否相信,也竭力一搏——
“我不想絕望,我在努力”——那是有禮說過的話啊……
於波臉色肅穆,蹲坐在地上,聲音沉澀地說道:“不管你是不是相信,我沒有一點故意要騙你的意思。在聊天室裏對你感興趣是因為你的名字‘有禮’,後來知道你是有禮老師,隻覺得多了份親切。聽過你的課後,又佩服又好奇。不知怎麼回事,想成為你眼中特別的人,而不是一個普通的學生,才頭腦一熱,寫出那種信來……我對生活中的你越來越好奇,總想聽你說話,可你若即若離讓我很焦躁。沒想到你會主動提出交往,我開心死了。可結果,你並沒有對我親近起來,一想到那個期限我就更加難受。如果你指責我耍你,那我呢?我的感情就一定要被你誤解,一切都要在你的掌握中,這樣才對嗎?有禮,不是沒有人愛你,是你把自己保護得太好。我絕對沒有騙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讓我做你的愛人,沒有期限,好不好?”
有禮僵直著身子,明顯地做出抗拒的狀態,仿佛於波的話,他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雖然已經料到會有這種結果,可真的看到有禮那種漠然的樣子,於波還是覺得心一沉,心中不由想起小叔叔。如果在他麵前,自己恐怕早就委屈地哭了吧?
“有禮,你好好想想就知道我不是在騙你。你真的相信一切都是裝出來的嗎?”
有禮還是不理。
於波又氣又傷心,驀地捧住這個頑冥不化的家夥的臉,硬是轉過來麵對麵。
“看著我的眼睛。”
於波死死盯著有禮的雙眼,可這雙眼睛現在就仿佛兩顆黑沉沉的玻璃球,沒有一點活氣。一會兒,甚至自顧自閉了起來,嘴唇抿得死緊,消極抵抗著。
閉著眼睛抿著嘴的樣子,好像在等著親吻一樣。心下黯然,於波悄悄靠過去,親住那兩片薄薄的嘴唇。有人說,嘴唇薄的人也薄情,那或者是真的,因為現在貼上去的感覺,好冷。
Last kiss
簡直要哭了。強撐著自己的表情不變,在有禮用力的掙紮中鬆開手。
走到玄關,於波回頭望望這個空蕩蕩的房間和有禮,低聲問道:“兩個月到底是什麼意思?”
等了很久,他歎了口氣,拉開門。這時,才傳來有禮硬邦邦的聲音:
“我答應了家裏,兩個月以後去相親。”
仿佛下決心斬斷一切聯係。
門關上的聲音並不大,可有禮卻覺得這聲音一直在耳邊揮之不去。維持著一個姿勢躺在沙發上,不知過了多久,才覺得周身都麻了,就像有無數小針細密地刺著皮膚。
睡一覺吧,睡一覺就好了。
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回臥室,順便把《布拉格精神》也帶回了床邊。
這本老友,陪伴了他多少個日夜,隻要看到它,就覺得一點安心。
想要入眠,身體很疲憊,精神卻空洞而不肯妥協。也罷,再讀一兩頁吧。
翻開熟悉的書本,讀著熟悉的語句,慢慢放鬆下來。在於波手裏這幾天,書上添了一點新的小折痕,讓有禮有點心疼。當時怎麼會任由他把書帶走的呢?
翻過一頁,突然一行明顯不屬於自己的鉛筆字跡出現在頁麵的邊角空白處——
“夏天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布拉格”
合上書的時候,有禮合上了眼。一線細細的淚水順著臉頰流過。
於波穿了一身黑色的長袖T恤,深灰藍的牛仔褲,少年修長的體魄完全顯露出來。小心地梳了梳頭發,對著鏡子仔細照了一會,滿意地出門去。
褲袋裏裝著的東西,隨著腳步輕輕敲打著大腿,那是一把折疊的水果刀。
聽了有禮的話以後,他一直想把卡夫卡找出來。本來還害怕這家夥對有禮做了那種事會換個名字,那就難找了。沒想到才第二天,就在聊天室裏遇到了這個名字。於波趕緊換了個“小帥”的名字重新登陸。
也許這個卡夫卡不是那個卡夫卡,可一想到那天有禮回來時的樣子,於波就咬牙切齒。總之,先把這家夥騙出來再說!
假裝自己在找一份考研的複習資料,卡夫卡果然在沒幾句話之後就說:“那份卷子我有,你住哪啊?我可以拿給你。”
做出很激動很感激的樣子,於波和他約在市中心綠地的小亭子裏。
晚上7點,城市裏嶄新的一排綠地燈打出昏黃的光線,把周圍的小草也染黃了些。整個綠地有水有山,高低起伏。於波不禁想,如果在高空中俯視這裏的話,這些小燈一定就像星星一樣好看吧。
坐在涼亭裏等待著。綠地裏三三兩兩走過的都是剛吃過飯的老人。偶而有年輕的家長帶著小孩一起來散步,孩子尖銳的笑聲回蕩在周圍。
一會兒,一個穿著鐵灰色西裝的人走了進來。雖然穿著很正式,可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就職人員,有一種流氣。
他直直往於波走來。“卡夫卡。”聲音倒是意外地低沉好聽。
於波點點頭,問:“卷子呢?”
卡夫卡四處張望了一下,說道:“我把它放在車裏了,你跟我去拿吧。”
於波笑起來……果然!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綠地,慢慢往人煙稀少的小巷走去。再往前就是一個新樓盤的建築工地。為了保持城市的美觀,工地周圍造起了一堵牆,隻留下一個進出的小門。
“你的車停在這裏嗎?”
“嗬嗬,小朋友,跟進來說話吧。”
摸了摸口袋,於波跟著走了進去。
一片雜亂,到處都是麻袋、水泥、黃沙和碎石,坑坑挖挖地非常難走。視野裏根本沒有“車”的蹤跡——哪怕是輛自行車都沒有。於波嘲弄地看看卡夫卡,卡夫卡則笑著倚著內牆。
“小朋友,把你口袋裏的東西拿出來吧。我們都不是來談什麼複習考卷的。”
於波一下緊張,護住口袋問:“你怎麼知道?”
“叔叔我比你大多了。看你那個神情就知道你想幹什麼。”
心裏掙紮了一下,於波掏出那把水果刀,看到對麵男人一瞬驚訝的表情,於波卻沒有把它打開,而是把它仍到一邊。本來就不是想靠這種東西做什麼,會不會犯罪自己還是清楚的,拿出來隻是想壯壯膽而已。既然被看穿了,反而有種豁出去的意思,有沒有刀更無所謂了。
“有禮你認識吧。”
“哦哦,幫愛人尋仇來的。不過我看他也不是對你死心塌地嘛,考慮清楚哦。”
“你那天到底對最他做了什麼?”
男人笑起來。
“就是你想的那樣啊,他沒有告訴你嗎?”
定定地看著對方,於波一步一步走近他。卡夫卡沒有後退,笑嘻嘻地站在原地。
“混蛋!”於波猛地揮出右拳,擊打在男人的麵頰上,沉重的觸感讓手骨一陣緊縮,男人撫著臉踉蹌了幾步,臉上卻還是帶著詭異的微笑。
“呦呦,力氣還蠻大的嘛。”
被這種態度激怒,於波三步並作兩步,揪起男人的衣領,靠著衝力把他摁在牆上,表情猙獰。
“警告你,以後不要去惹他。”
“惹都惹過了你,你要怎麼樣?殺了我?看你雖然一副學生樣,不過也成年了吧。要是你不在了,你親愛的有禮要怎麼辦?還是你想像個野蠻人一樣跟我打一架?不是我看不起你,不過你也沒多少勝算。”
一邊說著,一邊使出一股巨力反扯住於波的領子把他按在牆上。
“混蛋!!”於波用力掙紮著,可那雙手卻如石鑄般紋絲不動。第一次感受到力量上無可逾越的差距,隻是更加激起了胸中的怒火,甚至真的有殺掉他的念頭。
視線裏出現了一個閃光點,那是剛剛被扔掉的小刀。
怒吼了一聲,他突然發力,靠整個身體的重量,把男人撞倒在地上。
地上突起的碎石叫男人不敢掉以輕心,連忙放開於波,縮起身子滾開。
於波趁此機會,撲到離他幾步遠的小刀邊,握著打開的折刀與卡夫卡對峙。
“小孩子不要玩這種東西哦。”
回過頭來的卡夫卡看到於波手裏的東西,神色雖然緊張起來,說出來的話卻仿佛仍是不在意。
兩人都微俯下身子,張開手臂,雙腳微曲,死死地互看著。
於波知道他沒多少次機會,如果被男人巨大的力量抓住手腕,那小刀一定是拿捏不住的。
示威性地在身前揮了兩下,男人稍稍後退。
慢慢挪動腳步,觀察著對方的縫隙,務必要一擊即中!
驀地,於波大吼一聲,向前突刺,卡夫卡連忙跳開,於波跟進,一刀橫揮畫了一個圓弧,刀尖觸到了什麼,有一瞬間的阻礙,卡夫卡跌坐在地上。
西裝被劃開一道口子,翻出裏麵同樣被劃開的襯衫,也許是傷到了表皮,滲出一點血來。
從沒有用刀和人比劃過,那種尖銳地劃過物體的觸感讓於波心中升起一種恐懼,本能的恐懼。
卡夫卡毫無抵抗力地坐倒在地,可於波卻沒辦法踏前一步,真的把他給殺了。
他還沒有狂妄到覺得自己可以決定他人的生死,那一時的意氣一過,心思漸漸沉靜下來。
“不打了不打了。你不是想知道我對有禮做了什麼嗎?”
“你說。”
“那天我們約在一個酒吧裏,他說路不熟,要找學校附近的,我就告訴他地址。我隻不過逗逗他,他就嚇跑了。就這樣,露天裏我能幹什麼啊。”
持著刀,居高臨下地看著卡夫卡,似乎在估量這話的真實性。
“那他臉上怎麼會有傷的?”
“哦,拉扯的時候不小心撞在樹上的。對了,衣服領子大概也被我扯壞了。”
說著,露出一個可說是厚顏無恥的微笑,於波差點又想揮刀砍上去。
“如果我知道他有伴,也不會約他出來。聊天室裏的人都有點……嘿,你知道的嘛。”
“有禮不一樣。還有,我不是‘伴’。”於波哼了一聲,收起了小刀。
“怎麼?小兩口吵架啦?怪不得他那時候麵色不好哦。”
見於波對他說的話沒反應,卡夫卡又嬉皮笑臉地自誇道:“你別看我這樣,經驗可是很豐富的哦,好歹我也做過大公司的經理,戀愛嘛,也有好幾次。”
於波懶得跟他說話,斜眼看了看,轉身就走。
“喂!幹嗎不聽人家說話啊,真沒禮貌!”
前麵的人仿佛根本沒聽見一樣,繼續邁著步子,少年修長的背影晃過那一扇小門,失去了蹤跡。
卡夫卡誇張地歎了口氣拉了拉壞掉的衣服,盤著腿仰起頭看著天空。
一條月牙在雲霧裏掩進掩出,城市的光亮卻永久不熄。
“小孩子,趁著能做夢的時候好好做個美夢吧……”
難道所有失戀的人,都會有這麼一段仿佛行屍走肉一樣的日子嗎?做什麼事都不來勁,可如果什麼都不做,卻會被那種空虛和無聊逼得想發瘋。自從見過卡夫卡後,於波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覺得無邊的失落……終於,最後一件能為有禮做的事也沒有了……
不知有禮會不會再被類似的事情騙出去呢?既然有了卡夫卡這個前車之鑒,應該不會了吧……真是的,年紀一大把卻還要讓自己的學生來操心。不過,以後,會有另外的人為他操心,為他憂喜了吧……
想到這,呼吸一窒。心髒猛地緊縮,渾身一陣無力。
恨他嗎?恨這個軟弱的男人嗎?
於波苦笑著。
對他根本沒有辦法湧起那種激烈的感情。有禮是一點一點滲透到他生活裏來的,甚至滲透到他的思想裏去。半個學期的哲學課,和有禮的短暫的交往,已經大大改變了於波的心理。不自覺地會用有禮的眼光去觀察事物,不自覺地用上課聽到的思想來思考問題,他根本無法擺脫有禮給他的影響。
如果世界上隻剩下我和他兩個人就好了。那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把他留在身邊。
可是,他們沒有如此幸運。
這個擁擠的人海裏,能遇上和自己靈魂相契的人是多麼不易,可兩人卻還是沒有辦法泅泳到一起。
茫茫人海,潮起潮落。
將他帶到你身邊,又將他帶走。
全力克製著自己,不要去打擾有禮。現在他的生活,已經完全與己無關。於波不由地想起小叔叔,克製著自己呆在喜歡的人身邊,也是,到了該自己品嚐的時候了。
混亂的思緒飄渺飛揚,纏繞在一起,他隻希望,因為自己的犧牲,有禮今後,能過得幸福。
也許就這樣,有一天,他能忘記這個既是師長又是愛人的男人,重新去愛……
六月,一定是一個最不受學子歡迎的月份。為了之後兩個月快樂的暑假,現在就必須呆在煉獄裏接受考試和複習的折磨。
於波戒了網,專心複習功課。
有禮的哲學課也要考試,他查了查學校的日期安排,是放在倒數第二個禮拜二。最後那幾堂課都沒有去聽,隻能祈禱有禮出的考卷不要刁難他了。
一天,他正在寢室裏賣力地和普通物理搏鬥,手機嗡嗡地響起來了。
瞥了一眼電話號碼,於波的手不由顫抖起來。
是有禮!
任憑手機在掌中震了五六下,他才如夢初醒地按了通話鍵,眼前像開了花似地五顏六色。
“喂……”
“是於波同學吧。我是秦老師。”
手腳一下子冰涼,仿佛才漲起的潮水嘩一聲落下。
“哦,老師有什麼事嗎?”
用公事化的口氣淡淡地說。
對方沉靜了一秒。
“你最近沒有來上課,所以我來通知你一下考試的時間和地點。”
“不用了,我已經查到了。”
又沉默了一下。
“哦哦,我不知道你可以查到……”
沉默。
“老師還有什麼事嗎?”
“……那個,後麵幾章的內容你自己看書複習就好,我不會出得很難的。不過有些概念還是要記得。比如‘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