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1 / 3)

第十章

哀傷像一陣雨。淋得人兜頭兜腦,無法躲避。

書桌上的角落裏,一堆雜亂的書簿最上麵放著本薄薄的小冊子,黑白的封麵,《布拉格精神》。

於波偶爾看到這本書時,就仿佛看到有禮。

那天說出決絕的話,其實自己根本沒有表麵上看起來那麼平靜。每走一步,心髒都仿佛在進行賭博一樣扭緊,甚至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可當自己站在大門外,拉上門後,看著這一扇巨大的鐵家夥時,才在麻木的心裏察覺到有點後悔。

站了一會,仿佛能看到那個人拉開門,招呼自己進去。事實上,什麼都沒有。

失望的……或者說,失神地踩著地麵往前走,路過三樓樓梯轉彎時,才發現手裏拿著什麼東西。

《布拉格精神》。

剛才拿起來就一直無意識地捏在手裏。要還回去嗎?

考慮了幾秒鍾,按捺住自己想飛奔回去的心情,站定在原地。

現在去敲門,也許有禮還覺得自己是找一個借口重新回去……在他心目中,我就是這樣的人吧。背負著這樣的指責還要把書拿回去,於波不想這樣做。

有禮想要的話,自己也會來拿吧?剛才我拿著它出門,他也沒有注意到嗎?

一邊閃過無數個念頭,一邊發動著雙腿遲鈍地繼續向下。

其實把書放在門口,或者放在有禮的信箱裏,甚至在課後,都可以把書還回去。可於波根本不想在這兩個主意上多費精神,輕易地用“不安全”否定掉了。

潛意識裏,手裏攢著的不是一本書,而是和有禮單獨再見一麵的機會。

課又不去上了。管他是賭氣還是耍賴什麼的,明明知道有禮作為老師是不能不去的,那自己這個可以逃課的學生選擇去聽課的話,也許又會讓有禮老師生出什麼擔心吧。揣測著有禮每次上課前都要忐忑一下,看到自己不在,一定也是又放心又生氣。作為普通人的有禮,應該不想再碰到帶給他麻煩的自己;可作為老師的有禮,卻不喜歡自己的學生逃課。

想起上一次不去聽課的事,心裏甚至隱隱期待有禮會再端著老師的架子來叫自己去上課。

先低頭的人,就輸了。

正因為於波自己其實非常想再見到有禮,反而受了牽製。

晚上上完課後,心血來潮,去小花園看荷花。池邊沒有認識的人,周圍的情侶全是陌生的,仿佛闖入了什麼不應該進入的地方,於波瞥了眼已經盛開的花朵,連忙退了出來。

站在園口不願離去,呆呆地吹著晚風。那個人也許會來……莫名其妙的感覺,結果根本沒有應驗。

自己越來越會胡思亂想了。仿佛隻要有愛,奇跡就應該按著自己的心意隨時出現一樣。

沒有去上過哲學課的一個禮拜,過得好快。這段時間仿佛從來沒有在生命中出現過一樣,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匆匆流走了。這時才發現,周二的課是一周的釘子,隻有它,能讓人在眾多麵目模糊的日子裏計算時間。

周末,於波覺得自己輕飄飄的,腦海裏什麼也沒想。似乎有點享受這種懵懂的狀態,他沒有像平時一樣留在學校裏參加活動,而是背了一個包就回家了。

才回到家,奶奶就迎上來,好像高興得不知怎麼辦才好。說著“拖鞋在哪裏啊?”“今天晚飯吃紅燒肉。”“外麵熱不熱啊?”

以前很怕很膩煩這種問候,現在卻覺得有點負疚地感動。一邊含糊著回答“嗯嗯”一邊往房間裏走去。

沒有聽到狗叫,這是很奇怪的事。這隻狗雖然關在房間裏,對聲音卻很敏感,隻要有一點動靜就吠個不停。

“狗呢?”隨口問道。

“死了。”

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這句話像一根針一樣刺破包圍著於波的虛幻的放鬆,堅冷的現實一起壓將上來。

“哎呀,前幾天看他胃口不好,還以為他天熱起來,不想吃東西正常的。昨天又在外麵撒尿,被你爸爸打了幾下,關在房間裏……唉,今天中午給他飯吃,才發現已經死了。”

停了一會,又補充道:“都硬了,大概是昨天晚上吧。”

忽然之間,無法忍受耳邊再有這樣的聲音。奶奶的清脆的不符合年紀的甜淡的聲音,訴說著這樣的事,卻沒有特有的起伏,好像遇見一件罕見的事一樣,帶點炫耀性的描述。

“……那現在呢?”

“阿姨把它帶下去扔了。”

剛才路過的垃圾桶裏,就有這隻狗的屍體嗎?無法想象的於波逃回了自己的房間。

晚飯時,難得媽媽也在。於波一直跟在媽媽身邊,看她做些細小的事。那簡單的動作裏,有說不出的細膩和熟悉的味道,可乍入眼,卻帶點莫名的陌生。

“幹嗎跟著我啊?想吃奶啦?”媽媽稀奇地問道。

“沒有啦……”

“那要媽媽抱抱?來!”說著,張開了手臂。

於波隻抱住了媽媽的左臂,坐在她身邊,把臉貼在她的肩膀上。

“喲喲,這麼大的人怎麼還撒嬌。以前都不這樣的。”

隻是本能地想和人靠近,分享體溫,觸摸著和自己一樣的皮膚,好證明,自己沒有被這個人世拋棄,好讓孤獨的心,暫時休憩在港灣裏,不要勃勃跳動著折磨自己。

沒有解釋什麼,隻是靜靜地保持姿勢。媽媽的手很自然的摸了摸這個大孩子的腦袋。

“那隻狗死了。”奶奶開口道。仿佛隻是為餐桌上添點談資。

於波一聽到這話,就渾身戒備起來。他不能因為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緒就打斷大人的談話。他甚至說不出什麼理由讓他覺得不舒服。

果然,奶奶把剛才那段話又重複了一遍。

媽媽惋惜道:“可憐,昨天不應該打它的。不過它也真是不識相,品種不好。以後抱個好點的品種來。很幹淨,沒有味道,一教就聽。我跟人家說過了,外麵賣賣要5千塊。”

“飯桌上不要談這種事好嗎?”於波忍不住插了句。

“哦,波波不喜歡狗的。”

一陣說不清楚的情緒湧上來。起先很隱秘很緩慢,被那表麵的不滿隱藏著。然後突然高漲起來。混雜了憂傷、失望、惘然,讓於波覺得一刹那間,自己的眼神也變了。

剛才還很溫存的媽媽變得遙遠,剛才還吃得津津有味的紅燒肉,油得有點惡心。奶奶的臉,他甚至不敢去看。

默默地吃了一會飯,媽媽又安慰奶奶:“那隻狗太吵,不管誰來都要叫兩聲,煩死了。好品種的狗不會這樣的。而且它脾氣又特別倔強,打它兩下還要咬人咧,不好。好品種……”

“別說了!”於波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媽媽的話,“你就知道品種品種,又不是要嫁人,和品種又有什麼關係?!養狗就養狗,一定要好品種的狗才是狗?我吃飽了!”

“這小孩——脾氣怎麼這樣?!”

“哎,他從小喜歡動物。以前看我殺了隻雞,不是哭得不停,隻好帶他到市場上再去買一隻,才算好。”

“他性格就是莫名其妙。”

於波躲在自己的房間裏,外麵的說話聲,不用特別響亮也能聽見。那隻雞,他還記得。真的是哭得很厲害,不知道為什麼,看到浸過熱水的雞脖子被切開,流下血來時,自己的眼淚也控製不住唰地落下來。公雞掙紮了兩下就不動了,隻有血一直在流。被家長帶到市場上,心裏明明知道那隻雞哪裏也找不到了,可因為哭得太沒有理由,還是慢慢停了下來。

從來沒有人理解,理解我心中這深沉的悲哀……連我自己也不知從何而來……

這個時候,想到有禮,是可以被原諒的吧?小叔叔已經不在了,自己的悲哀為了他,更增加了一份不能對人言說的分量。也許隻有有禮,這個人,是不會為我的眼淚嘲笑我的吧?他或者能看到我心中的那個深淵,儲藏了出生以來,所有莫名的眼淚。從那個地方出來,又回到那個地方。自己一個人孤獨地循環。

媽媽,奶奶,這些愛他,他也愛她們的親人,卻可悲地沒有辦法互相理解,隻好沉默著擁抱。隻有不說話的時候,才能忽略那些不同,感受到互相依賴的那分感情。

於波想,自己真是自私。他想要的隻有不說話的媽媽那溫暖的懷抱。

靠在牆壁上,一會抬頭看著花白的天花板,一會低頭看著手裏拿著的書,書上印著的一隻帶著發條的兔子,黑白版畫的風格,充滿迷離的機械感,這幾天已經看得爛熟了。

於波終於下定決心來還書。可站在這裏,卻又有點想打退堂鼓了。

門敲過,沒有人,有禮出去了。

這是命運啊,命運讓我回去——雖然這樣想,腳步卻是一點也沒有辦法移動。仿佛在計劃被打亂時,因為沒有事先準備,而幹脆站在原地,等著結果揭曉。已經沒有力氣做另一次決定了,一切照著直覺行事。

等了很久,隔壁的老師出來時,驚訝地看著於波,於波隻好抬抬手裏的書,尷尬地笑道:“來還老師的書,結果秦老師出去了。”

“哦,那你放我這裏,我幫你轉交吧。”

“沒關係。”

“秦老師不知道去幹什麼了,可能要等很久啊。”

“真的沒關係。”

老師上下仔細打量了一下於波,笑笑說:“那好吧。你就等著,我先出去了。”

“老師再見。”

嚇出一身汗的於波,看到老師走出樓梯後,對自己吐了次舌頭,剛才那些話,算是坐實了要等下去的決心。心裏一塌實,幹脆倚著牆壁坐了下來。

暗暗想:看到我坐在這等了這麼久,有禮也不好意思視而不見吧。

隨手把書頁翻得嘩啦啦。不知道有禮會不會介意我在他的書裏寫了幾個鉛筆字。

真的等了很久,看表時,大概是11點1刻左右,樓梯上響起腳步聲。之前出去的老師也已經回來,於波總覺得這個人是有禮。腳步慢慢移上了四樓半,當發頂出現在於波眼前時,他一眼就認出了熟悉的發旋。

仿佛被施了定身術,於波轉過頭去,渾身僵硬,一動也不敢動,好像根本沒注意到腳步聲的樣子。

正準備假裝才聽到聲音,回過頭來,做出驚訝的表情來一句:“哦,是你。”卻在看到有禮的樣子後,忍不住跳起來,失聲道:“怎麼回事?”

有禮慘白的臉容正巧在樓道燈下,嘴角一塊淤血特別顯眼。衣服滿是雜亂的皺折,領口的襯衫沒有扣起來,也許是紐扣掉了。

更可怕的是有禮的表情,本來就是一片死灰,看到於波後震顫了一下,仿佛要逃跑,可很快又灰敗下來,剛才那一瞬的情緒波動也隨之消失,簡直就好像完全沒有看到於波站在那裏。一切都無所謂了,我累了——那表情好像這樣默默地訴說著。

看到這樣的有禮,於波覺得想要逃走的也許是自己?

門開了,於波不知該不該跟進去。

有禮扭亮了一盞客廳的小燈,頹然地倒坐在沙發上。

門開著。

主人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可那門卻仿佛張著的嘴,一刻不停地催促著於波。

“我,我來還書,上次的。”努力拚湊了幾個詞,零落的音節像花一樣凋落。

“哦。”

如果說是還書的話,當著主人的麵把書放在隨便什麼地方就可以了。於波卻覺得現在的情況讓他沒有辦法放下書就離開。不得不承認,在來這裏之前,他猜想過無數次,有禮會如何對待他,也想到過,有禮會沉默。可是,不是這種完全無視他的沉默,而是那種,因為他而起的複雜的沉默。總之,像現在這樣,連眼神都沒有對上,仿佛自己就是一個來完成任務的機器,沒有一點和有禮之間的交流,他不甘心。

更何況,有禮的情況很不尋常。如果不表示關心,似乎顯得太冷血。可他又感覺出有禮不想對這種情況有所解釋。而且自己也不敢問。如果被有禮反問,那無法回答的就是自己了……

一時間,兩個人都陷入這意外的情況中,沉默著。

外麵響起了腳步聲,於波反射性地關上了門。一下子,房間裏靜得有點可怕。

站在玄關的於波,隻覺得尷尬得臉上發燒。為了自己那點不甘心,變成現在這種走也走不掉,話又說不出的局麵。有禮的樣子實在讓人擔心,於波眼一閉,想想再發展下去也沒什麼更糟糕的,狠狠心壯起膽來走到有禮身邊。

他慢慢把手放在有禮肩上,嘴巴裏什麼都說不出來。現在,他反而安於這寂靜得有點空曠的感覺了,甚至不忍心開口打破沉默,仿佛不敢驚動什麼的樣子。

剛觸手的衣料是涼的,可很快,人類共有的溫度就互相滲透起來,掌心感覺得到有禮緩緩放鬆了肩膀的力量。

許久,於波收回手,訕訕道:“嗯,沒事了,我回去了。”

有禮轉過臉來盯著他,才一下又轉了回去。

“都是你不好。”輕聲地嘟噥著。抬起頭飛快地瞥了一下於波的反應,又埋頭繼續嘀咕起來——

“我從來都沒想過要出來見網友,可第一個卻碰上了你。那天你走了以後,我才發現你把我的書也拿走了。那本是我最喜歡的書,每天晚上都要翻幾頁,沒有了以後,睡覺都覺得不安穩。可我又不敢去找你要回來,隻好去書店買。結果這本書到處都找不到。沒想到,昨天卡夫卡跟我說,他這裏有一本,可以送給我——要是以前,我才不會出去見他,而且要不是你,這本書也不會不見了——所以今天我就去了……沒想到……”

“是卡夫卡?”於波的臉色沉了下來。有禮卻根本沒有發現,他沉浸在剛才的恐怖遭遇中,忍不住微微發抖。

“他說,肯出來也就有那個意思。可我隻是想要書啊……他笑我,為了書這種借口也太可笑了。……我不知道……我隻是覺得很孤獨。要是連我最愛的書都不在了,那我要怎麼辦?如果有人能陪我一起……我為什麼不喜歡女生呢?!我隻想找個理解我的男人,這很難很過分很值得嘲笑麼?”

“我隻想找個愛人……”有禮終於哽咽起來,空洞的眼眶裏盛不住淚水,亮晶晶地爬了滿臉。

“可笑啊……都三十多歲的人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別的人都有人愛,為什麼隻有我沒有呢?”

於波再也忍耐不住,跪在地上,把有禮狠狠抱到懷裏,千言萬語在胸口翻騰不已,不斷地變換著姿勢,到底什麼樣的姿勢才能把麵前這個男人完全揉抱在自己懷裏,沒有一絲縫隙?

“……我愛你……”

自己一邊說,一邊也不由地眼圈發紅。

“你騙我,你隻是耍著我開心。你和那個卡夫卡一樣,覺得我假清高……嗬嗬,一個同性戀的大學哲學老師……哈哈,是很好笑啊……怎麼樣,身體也得到了,你今天就是來看看我淒慘的樣子的吧……”

“有禮,你記得布拉格嗎?‘布拉格是個很神秘的地方’。”

“布拉格?……你是布拉格!難道今天的事是你和卡夫卡一起騙我的?!”有禮突然回過神來。之前一直奇怪自己到底有什麼地方泄露出性向讓於波看出來,原來是在聊天室裏遇上過。再一細想,那信件那試探都明白過來了。想到自己被欺瞞了這麼久,今天的時機又這麼湊巧,心裏已經有三分認定是於波搞的鬼了。冷冷地推開麵前的人,一陣氣苦,想到自從認識他以來,種種提心吊膽,種種失態,看他的眼神已經全然把他當作陰滑的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