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破碎的陽光(2)(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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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到家了。

遠遠看見漢口黃興路的家。那是一幢熟悉的兩層法式別墅,花園的大鐵門虛掩著,他沒有按電鈴就徑直走進去。

沒有看見傭人家成和蘇大嫂,房門口有個中年婦人背對他,身邊站著一個男孩子。他很激動,覺得嗓子發幹,就叫了一聲“姆媽”。婦人回過頭來,卻不是柳韻賢,分明是個廚娘或者傭人。再看那個男孩,有桌子高了,正驚恐地看著這個闖進門來的風塵仆仆的陌生人。他覺得他應該就是侄子小石頭,一去四年,算算也該有七、八歲了。但是立刻想起如蘭姐姐是再也回不來了,物是人非,光陰如梭,人也蒼老得好像過了一個世紀,不禁有些悲惋淒切。他想摸摸孩子的頭,就問他:“你是石頭?”

孩子卻害怕地躲到婦人身後去,露出一隻眼睛偷看這個胡子拉碴的陌生人。父親想,他的模樣像誰呢?像他的父親誌豪,還是舅舅士安?小男孩忽然低頭一躥,像頭機警的小鹿那樣飛快地逃回屋子裏去了。

他疲憊地放下背包,在門廊前麵的石階上坐下來,脫下那雙沾滿黃泥的軍用皮鞋在水泥地上使勁敲打。胸前有件東西硌著他,掏出來一看,原來是那張血跡斑斑的照片和銀手鐲,照片上的虎頭兄弟英氣勃勃,正朝他微笑呢。

總算到家了。他發愁地想,內心一片蒼茫。

他抬頭看看天空。

天空很髒,沒有一絲風,太陽碎了一地……2012年6月端午節

完稿於四川青城山後記永遠的父親

上世紀九十年代,台灣的遠征軍老兵楊義富先生回鄉訪友,希望與成都地區的遠征軍老兵見見麵。沒想到一下子來了五六十人。我驚訝地看見,這些年事已高的與會者大多是從事工程、科技、社科和文化教育工作的知識分子或幹部,他們中有教授、學者、總工程師、總設計師、藝術家、企業領導、院長、廳長等,還有國外學成歸來的洋博士,有人還是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專家。這些白發蒼蒼的老人,自從四十年代棄學從軍,遠赴印緬戰場浴血奮戰,至抗戰勝利後回國各奔前程,已有整整半個世紀沒有以中國遠征軍的名義聚會過,因此戰友見麵格外激動,有人甚至血壓升高當場急救。

更令我吃驚的是,這些當年投筆從戎的青年學子,有很多人都出身優越,也就是那個時代的“富二代”、“官二代”、“名門之後”等等。比如父親的戰友楊叔叔,他的父親就是曾任四川省主席,人稱“四川王”的大軍閥楊森。而當年與我父親一同報名參軍的盧叔叔,他叔叔是國民政府的陸軍中將。我父親當然不用說了,他是國內赫赫有名的“棉紗大王”的兒子,標準的“富二代”,而以祖父為首的“裕(大)華紗廠”集團的四大股東裏,就有三家人的兒子作為中國學生兵到印度打仗。要知道在那個戰火連天、國險民艱的年代,能送孩子念大學和高中的家庭都不會是普通百姓人家。

二○○四年,我應國務院新聞辦之約,帶領幾位文學青年完成一部反映印緬抗戰的口述體回憶錄。我們先後尋找、詢問記錄散落在世界十幾個國家的遠征軍老兵近千人,其中采訪達數百人,最終精選回憶錄五十二篇成書,書名叫做《同一麵戰旗下——二戰中國老兵回憶錄》。該書於抗戰勝利六十周年之際以中、英、日三種文字向全世界發行。此次群體采訪使我進一步認識到,當年十萬後方學生大從軍的壯舉堪稱中華民族發出的“最後的吼聲”。試想,連校園裏的莘莘學子都不再念書而是主動投身軍營(當時國民政府規定在校生免服兵役),以鮮血和生命踐行“抗敵救國,不當亡國奴”的曆史使命了,那還有什麼能阻擋這條沉睡的古老巨龍走向覺醒和重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