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個軍官都被剝了軍裝看管起來,老庾破口大罵道:“算你狠!咱們走著瞧,姓庾的不是沒有後台!我叫你怎麼吃進去還給我怎麼吐出來!”
上校指著老庾手腕上的手表說:“來人,給我取下來。我看還是你怎麼吃進去怎麼吐出來吧。”
父親推開車門走下來,理直氣壯地取回自己的手表。老庾這才認出長官就是楚士安,他一下子泄了氣,乖乖地躲到一邊去了。
第二天後衛團繼續開進,車隊加長了許多。士安勸告父親,還是不要回家好,他可以任命父親當聯勤大隊長,幾十台沒收的汽車都歸到他名下指揮。父親有些吃驚,他說這不是跟老庾一樣黑吃黑,大魚吃小魚麼?士安不以為然地說:“這些雜牌隊伍都是禍害,留著他們幹什麼?我的團本來隻有三千多人,等到了東北就能增加到九千人,那時候我就是少將師長了。”
父親無語,原先那個正直、忠誠、熱情和滿懷理想的表哥已經像他那隻炸壞的眼球一樣一去不複返了。士安見父親執意不肯,隻好作罷。他對父親說:“你父母已經回漢口了,你知道嗎?”
父親驚訝地說:“你怎麼知道的?”
士安望著窗外不答。
父親說:“那麼你也知道羅霞姐姐的下落了?”
士安點點頭,臉朝著窗外說:“她已經生下那個混血兒,然後作為美軍陣亡軍官的遺孀到美國去了。”
父親忍不住小聲說:“如蘭姐姐的遭遇,你也應該知道了?”
士安沒有說話,臉鐵青得怕人,像一堵猙獰的岩石。但是父親分明看見,一團潮濕的水分漸漸從岩石縫中滲出來,終於聚成露珠,“啪嗒”一聲滴落下來。
車隊轟隆隆行進,父親看到內地那些城市和鄉村十分蕭條。抗戰勝利了,日本人投降了,但是老百姓那種激奮昂揚的熱情和同仇敵愾的鬥誌也消失殆盡了,就像冰凍的河流一樣死氣沉沉。行軍的日子就在這種陰冷潮濕的空氣中過得渾渾噩噩,眼看越是離家鄉近了,反倒打不起精神來。
這天路過湖南懷化,父親看見一輛運牛汽車停在路邊,牛們顯然渴壞了,有的奄奄一息,有的倒下站不起來了,但是那個牛販子和司機卻蹲在路邊上有說有笑地吃東西。父親看著牛們哀哀的眼睛,心裏忽然起了很大的憤怒,就跳下車來質問牛販子,為什麼不給牛喝水?牛販子見來個大頭兵,愛理不理地說:“這些牲口,反正是要宰殺的,叨神喂水幹啥?”
父親從牙縫裏擠出聲音說:“聽見沒有,叫你打水喂它們。”
牛販子愣了愣,也擰起脖子來頂撞說:“這牛是老子的,老子愛喂不喂,關你屁事。”
父親掄起槍托,“嘭”地一下把他手中的飯盒打飛了,接著“嘩啦”一下推上子彈,凶神惡煞地說:“你到底喂還是不喂?”
司機嚇呆了,連連告饒說:“喂,喂,馬上就喂!”
父親眼看他們很不情願地給牛喂完水,這才收起槍來上車走了。他從後視鏡裏看見那兩個倒黴蛋嘴巴嘰嘰咕咕,知道他們一定在罵娘。不過他才不在乎呢,他要的就是,不許虐待生命,哪怕動物的生命也不許。
半個多月後,車隊終於抵達湖北宜昌,士安把父親送到長江碼頭上。此時早春時節細雨霏霏,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草木初露的青澀和江水的土腥味,從碼頭上望出去,江麵一片煙雨迷蒙。士安苦笑道:“替我問候姨夫姨母。你好好念書吧,我這輩子除了打仗,恐怕也是個廢人。”
父親動情地說:“你還不到三十歲,我們都等你回來,小石頭還盼著他的舅舅講故事呢。”兄弟倆擁抱告別。
當輪船拉響汽笛開出老遠,父親回過頭,看見在霧氣蒙蒙的碼頭上,士安的身影渺小得像個逗號。父親想,他的戰爭故事到哪裏才是句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