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德川時代的浮世繪,周作人首先對它的曆史進行了如下詳細的考察:
日本繪畫,初多模擬唐土,不自成家。後堀川天皇時,藤原信實始創大和風繪,其孫土佐守隆立為土佐派,傳至光信,業始大成。光信弟子原信,別立狩野派,皆日本畫也。岩佐又民衛畫仿土佐,而多寫時代風俗,啟浮世繪之端……往昔畫人,多仿漢風,但書別號而不名。師宣始自署名字,題曰大和繪師。蓋浮世繪自菱川而獨立,始成日本自有之美術,至今不替。其後有島居、鈴木、歌川諸家,各自名世。及喜多川歌出,時稱極盛。次有葛飾北齋、歌川廣重,皆自成流別。明治之世,繪師尚多,舉其著者,如尾形月耕、鏑木清方等,今尚存,此繪史之大略也。
與此同時,在對浮世繪的研究與介紹過程中,周作人雖然也注意到了畫風與畫技的一麵,指出其“曲線優美,色彩濃麗,雕鏤模印,靡不精妙”,但他更注重的還在於浮世繪所反映的民俗學上的意義,指出其“重要特色不在風景,乃在於市井風俗,這一麵也是我們所要看的”,其“背景是市井,人物卻多是女人,除了一部分畫優伶麵貌的以外,而女人又多以妓女為主”。
的確,浮世繪所表現的那種寂寞淒苦而又幽玄如夢的哲學思想不啻給周作人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請看他翻譯並一再引用的永井荷風在《江戶藝術論》中對浮世繪的描述吧:
我反省自己是什麼呢?我非威耳哈倫似的比利時人而是日本人也,生來就和他們的命運及境遇迥異的東洋人也。戀愛的至情不必說了,凡對於異性之性欲的感覺悉視為最大的罪惡,我輩即奉戴此法製者也。承受勝不過啼哭的小孩和地主的教訓的人類也,知道說話則寒唇的國民也。使威耳哈倫感奮的滴著鮮血的肥羊肉與芳醇的葡萄酒與強壯的婦女之繪畫,都於我有什麼用呢?嗚呼,我愛浮世繪。苦海十年為親賣身的遊女的繪姿使我泣。憑依竹窗茫茫然看著流水的藝妓的姿態使我喜。賣宵夜麵的紙燈,寂寞的停留著的河邊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鵑,陣雨中散落的秋天樹葉,落花飄風的鍾聲,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無常,無告,無望的,使人無端嗟歎此世隻是一夢的。這樣的一切東西,於我都是可親,於我都是可懷。
這就是令周作人終生難忘的浮世繪的魅力所在,經過他的詮釋,浮世繪不僅僅是日本獨有的為世之稀有的“一紙之畫”,盡管它的“畫麵很是富麗,色彩也很豔美”,但這“富麗”與“豔美”底蘊裏卻“常有一抹暗影”,這“暗影”會令人有“悵然之感”,它透出的是一種悲哀,一種令周作人同樣有所感悟的“東洋人的悲哀”。
三、川柳、落語與俗曲
周作人對日本民俗的研究與介紹應該說是從兩個方麵入手的:其一是對純粹的民俗現象的考察,如鄉土與民藝、江戶風物與浮世繪等,其二是與文學作品譯介同時進行的川柳、落語和俗曲的研究與介紹。嚴格說來,川柳、落語和俗曲本應歸屬於文學研究的範疇,但周作人在處理這一問題時,則不僅僅是從純文學的角度進行釋讀的。換言之,他一方麵把川柳等作為嶄新的異域文學體裁加以研究並介紹到國內文壇,但同時又強調了其民俗研究上的意義,或者說,他更注意的是這些形式的民間藝術性及其所具有的鄉土與民藝方麵的重要價值。再退一步說,他認為這些形式即使可以作為文學作品看待,充其量也隻不過是文學中的末流――民間或鄉土文學,因為無論從形式來看,還是就內容而言,川柳、落語和俗曲的一切特質都不過是那些“引車賣漿之徒”所賦予的。事實上,周作人也正是這樣做的,在1944年寫的《我的雜學》一文中,他就把川柳等劃入了自己雜覽與雜學的範圍。比如他對川柳這樣描述道:“浮世繪如稱為風俗畫,那麼川柳或者可以稱為風俗詩吧。”這裏我們從“風俗”一語不難看出周作人對川柳研究的重點所在。
周作人最初認識川柳是從宮武外骨的雜誌《此花》開始的,由此他也產生了對川柳的興趣。宮武外骨是明治時代著述界的一位奇人,曾以刊物形式印行過多種風俗類小冊子,其中如《筆禍史》、《私刑類纂》、《賭博史》、《猥褻風俗史》以及《賣春婦異名集》等都很有價值。《此花》創刊時實際上是介紹浮世繪的月刊,連續刊行兩年後,又開始了對川柳的介紹,也正是從它出版的《川柳語彙》一書中,周作人得到了有關川柳的基本知識,並由此開始了對川柳的進一步研究。川柳原稱“狂句”,是由俳句變化而來的一種諷刺詩,“川柳”一名源於綠亭川柳其人,他生於18世紀末期,原本是芭蕉派門下的俳人,後脫離俳壇,開創“柳風狂句”,遂成為川柳派始祖。
川柳在形式上與俳句相同,隻是用字更為自由,較少受規則上的限製,此外,俳句大都使用文言,而川柳則用俗語,專詠人情風俗,加以譏諷。關於川柳的風格,周作人認為,其諷刺多具類型性,如蕩子迂儒,逃亡負債之徒,都是“柳人”的好材料,但它所諷刺者並不限於特殊事項,即是極平常的言語行為,也因了奇警的“著眼”與造句,可以變成極妙的“略畫”。關於川柳的最大妙處,周作人這樣寫道:
好的川柳,其妙處全在確實抓住情景的要點,毫不客氣而又很有含蓄的投擲出去,使讀者感到一種小的針刺,又正如吃到一點芥末,辣得淚出來,卻刹時過去了,並不像青椒那樣的粘纏。川柳揭穿人情之機微,根本上並沒有什麼惡意,我們看了那裏所寫的事相,不禁點頭微笑,但一麵因了這些人情弱點,或者反覺得人間之更為可愛,所有他的諷刺,乃是樂天家的一種玩世不恭的態度而並不是厭世者的詛咒。
不過周作人認為,川柳也有它的不足之處,比如人們普遍認為川柳的文句太粗俗,不能算是優美的文學,但這種雅俗的觀點並不能作為評判川柳是否優劣的標準,其實“他的那種對於一切人事的真率的坦蕩的態度倒還是他的好處,他的所以勝於法利賽文學的地方”。川柳的缺點,一是“他的過於理智,他的教訓或罵倒”,其次是“他的反動的思想……充滿了儒教的專製思想,對於新的事物常加無理的反對”。
此外,川柳雖然最能代表東京人的“江戶子氣質”,並在“機警灑脫”這一方麵有著俳句短歌無法企及之處,但在翻譯介紹的過程中,周作人卻是遇到了不小的困難。究其原因,主要是由於川柳多以日本民族特有的人情風俗為材料,假如不理解這些材料,就無法真正懂得並欣賞川柳所表現的滑稽與諷刺,而不幸的是,這些材料也的確的是殊難理解的;其次,川柳又有著獨特的詩形,而它的趣味也多半寄於這種詩形。所有這些,都為川柳的翻譯造成了幾乎不可逾越的障礙。無可奈何中,周作人隻從眾多的川柳作品裏揀出30餘首“明白易懂”的,並極不情願地加了一些必要的說明,以期讀者能略見一斑。然而不幸的是,盡管譯者煞費苦心,某些川柳仍會使我們有一種如墜入五裏霧中的感覺,或者即使略微明白,其中的情趣卻是不易懂得。為略見一斑,下麵從《日本的諷刺詩》一文中選出幾個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