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壇五十年》一書的作者曹聚仁先生指出:從時代的觀點來看,我們是不能不選擇魯迅那個方向的,但就文藝上的成就而言,在中國現代文壇上,“我們也承認周作人在文學上的成就之大,不在魯迅之下;而其對文學理解之深,還在魯迅之上”(曹聚仁,1997:193)。的確,五四時期的周作人在與時代思想保持一致的同時,對“被損害民族的文學”運動理解也有他自己的獨特之處:一方麵,就所譯作品的內容而言,他基本上能夠像別人一樣自覺地與時代及曆史的要求保持一致,他也十分注重所譯介作品在思想上的啟蒙作用,也即作品在“載道”上的功利性或“益智”的功效,隻是他在取道上是溫和的,決不會發出“我愛某某某”或“我和某某某結婚了”的失聲痛呼,而在思想上所取的則是人道主義,所強調的更多是作品中“博愛與無抵抗”的精神。另一方麵,他又具有一種就當時而言還算嶄新的觀點,即在介紹和翻譯過程中重視作品的藝術體式、風格的多樣性與獨創性以及作品在文學上“能移人情”的藝術感染力。關於第一點,我們可以看看下麵一段話,其中可見周氏當時乃至畢生所追求的文學創作與翻譯思想:“但這並非同派的小說中間,卻仍有一種共通的精神,——這便是人道主義的思想……這大同小異的人道主義思想,實在是現代文學的特殊。因為一個固定的模型底下的統一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堪的;所以這多麵多樣的人道主義的文學,正是真正的理想的文學。”
關於第二點,他在俄國作家庫普林的《晚間的來客》“譯後記”裏也作了十分透徹的說明:我譯這一篇,除卻介紹庫普林的思想之外,還有別的一種意思——就是要表明在現代文學裏,有這一種形式的短篇小說,小說不僅是敘事寫景,還可以抒情;因為文學的特質,更在感情的傳染……這抒情詩的小說,雖然形式有點特別,但如果具備了文學的特質,也就是真實的小說。
周作人如此感發是有其理據的,因為在他看來,高尚的理性雖然是人類所必須的特質,但假如感情不曾改變,對理性的高談闊論便永遠隻是空言空想,永遠沒有實現的時候。換言之,真正的文學應該能夠陶冶的感情,它一方麵固然能將人道主義的思想傳給我們,但同時也應將我們的主觀思想從理性移到感情,從而在我們的心底裏刻下深深的烙印,成為從思想到行動或事實的樞紐。周作人的這一段話還具有另外兩層重要意義:一是他在此首次提出了“抒情詩的小說”的概念,並強調小說的審美趣味,而這種審美趣味與藝術風格正是中國民族與中國文學曆來所缺少的;二是情趣問題,在他看來,情趣的缺乏,歸根結底反映了思想、情感世界的局促,反映了人的心靈因受壓抑而呈現出的不自由狀態,這一點隻能顯示思想與情感的膚淺,而所有這一切都是渴望個性解放、人民覺醒的一代先驅所絕難忍受的。周作人介紹與倡導詼諧與憂鬱為一體的諷刺小說,借此改造民族審美趣味,進而影響民族性格,這一點充分地顯示了周作人五四時期小說翻譯理論的啟蒙主義特色。(錢理群,1991: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