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留日學生總會邀請“憲政之神”尾崎行雄來作演講。尾崎是日本大名鼎鼎的政治家,眾議院議員,曆任文部大臣、司法大臣、東京市長等職務,以雄辯著稱。慕名前來聽演講的有一千多人。尾崎滔滔不絕,大談政治問題,氣勢咄咄逼人,很具“獅子吼”的聲威。突然,他話鋒一轉,麵對在場的中國留學生,出言不遜地諷刺中國,重彈“東亞病夫”的老調。那幾句侮辱中華民族的話像鞭子一樣,抽打在鬱達夫的心上。幾年來積攢下的滿腔悲憤使他再也忍不住了。他從人群中猛地站起來,用流利的日語大聲批駁尾崎,音節鏗鏘,聲調激越。全場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尾崎做夢也沒有想到,中國留學生會當麵責問他。對方雖然年輕,但理由充足,觀點正確。他不得不表示道歉,並提出收回剛才的話。
尾崎演講結束後,熟識的、不熟識的中國留學生都跑到鬱達夫跟前,和他握手,向他致敬。達夫立即成為東京的中國人熱烈談論的對象。
從這件事中也可看出,鬱達夫是很有政治抱負和政治才能的,但他生不逢時。他曾憤激地在日記裏寫道: 庸人之碌碌者,反登台省;品學兼優者,被黜而亡!世事如此,餘亦安能得誌乎?聞餘此次之失敗,因試前無人為之關說之故。夫考試而必欲人之關說,是無人關說之應試者無可為力矣!取士之謂何?④郭沫若評論道:“達夫應該是有政治才能的。假如做外交官我覺得很適當,但他沒有得到這樣的機會。”⑤
1920年7月,鬱達夫回富陽與孫荃結婚。
訂婚三載,感情日深。此唱彼和,訴說相思。“故裏逢君月正彎,別來夜夜夢青山”,“相思清淚知多少,染得羅衾爾許紅”,“當時隻道難離別,別後誰知恨更深”(鬱達夫寄贈孫荃詩)。“獨在異鄉為異客,風霜牢落有誰親?縱然欲訴心中事,其奈陽關少故人”(孫荃寄贈達夫詩)。雖然當初是由父母之命,兩人才被係在一起,但隨著了解日深,他們的心靈已產生強烈共鳴。
7月24日,這是個晴朗的日子。下午五時,一頂小轎悄悄抬進鬱家。達夫家十餘位親友把孫荃接入堂屋。男女兩家事先商定,婚事一切從簡,不請吹鼓手,不鳴鞭炮,也不拜堂。親友隻在一起吃頓飯以示祝賀。當晚,隻開了兩桌酒席。親友們對這種文明結婚都不大習慣,但倒也感到新鮮別致,省事不少。
客人散席後,新郎新娘關上了房門。達夫品嚐到了愛情的甜蜜。
新婚燕爾,達夫盡釋相思之苦。房前屋後,簷下室內,雙雙如影相隨,繾綣纏綿。達夫第一次感到生活的安定和舒適。
他在《無題效李商隱題》一詩中表現了他的內心世界: 夢來啼笑醒來羞,紅似相思綠似愁。
中酒情懷春作惡,落花庭院月如鉤。
妙年碧玉瓜初破,子夜銅屏影欲流。
懶卷珠簾聽燕語,泥他風度太溫柔。
豆蔻花開碧樹枝,可憐春淺費相思。
柳梢月暗猜來約,籠裏雞鳴是去時。
錦樣文章懷宋玉,夢中鸞鳳惱西施。
明知此樂人人有,總覺兒家事最奇。不幸,達夫在蜜月之中患了瘧疾。病勢凶猛,他輾轉病榻,徹夜呻吟。新婚的喜悅頓時衝淡許多。他“悲佳人之薄命,歎貧士之無能”。孫荃憂急如焚,侍立榻側,暗自垂淚。一直病了十餘日,才終於痊愈。
這場猝不及防的疾病,在鬱達夫的心靈上投下了濃重的陰影。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悲觀失望,隻覺得前途渺茫,時世維艱。他的《寄內五首》便表現了以前很少出現的悲哀的基調: 青衫紅粉兩蹉跎,偕隱名山計若何?
泣向通天台下過,斜陽風緊亂雲多。
昔日曾談別後心,談時涕泣已難禁。
當時隻道難離別,別後誰知恨更深。
一霎青春不可留,為誰飄泊為誰愁?
前生若道無緣分,隻合今生配作儔。
貧士生涯原似夢,異鄉埋骨亦甘心。
不該累及侯門女,敲破清官夜夜砧。
死後神魂如有驗,何妨同死化鴛鴦。
百年人世多風雨,不及泉台歲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