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周而複始(3 / 3)

聽說仙境終日煙霧緲緲這眼前的一切更像阿鼻煉獄隻是幸好,他還能看到女兒焦急擔憂的臉,真好。

這是他成了一個廢人後第一次覺得,能活著真好。

“快走!”

隻是他的好運似乎在多年前就已經透支。

伸出的掌觸到女兒的手還來不及握緊頂上主梁吱呀一聲轟然倒塌,他一個旋身把女兒護在身下背部一陣猛烈的疼痛襲來,他甚至可以清楚地聽到身體裏骨頭在重力下斷裂的聲響,隨即眼前一片黑暗。

廖念娘醒來的時候身上的那個人已經成了一具焦屍,麵目已然全非唯有手腳上畸形的骨頭確認著這的確是她相依為命多年的老父親。一隻手護著她的肚子另一隻手摸著懷中的鞋不肯撒手,而那把視如生命的刀卻孤零零地躺在旁邊。

後來啊,她拖著父親的刀,拖著已快臨盆的肚子,拖著一身火後焦痕一路乞討想著北上尋找自己的夫君,他說過會來接她的,他這樣說她便這樣信。哪怕被路邊小孩吐口水,哪怕被人當瘟疫般避之不及。直到腹中孩子哇哇落地她也沒能走到京城。幸好有位好心人幫忙蓋了一小間茅屋這才不用過居無定所的生活。

她給孩子取名為紅綃。因為有天丈夫夜讀時曾念與她聽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她不懂這詩的意思,但她看得出丈夫對這詩的喜愛。她希望有天她的夫君回來時看到他們的女兒也能像喜愛這首詩般喜愛他們的孩子。

“他一定會來接我的!”每每回憶往事她娘總會以這句話結尾。不是真心堅信,隻是她需要這樣一根稻草來挽救她的絕望罷了。紅綃有時候心想,也許她娘是知道她的女兒聽她說這話時望著她一身傷跡的眼裏是充滿憐憫的。隻是她需要看不見,所以便自以為看不見。

到後來她娘已經不再絮絮叨叨地說那些往事了,也不再堅定地說著那句自欺欺人的話。她固執地拿著一小麵銅鏡看著自己麵目全非的臉默默流淚。

她的病越來越嚴重,整日昏昏沉沉地睡著,安靜得紅綃忍不住拿手探她的鼻息,直到有一天稚嫩的手再也感覺不到一絲微弱的氣流。

那天紅綃並沒有驚慌失措,相反她很鎮定,似乎這一次死亡她已經等了很久而現在它隻是來了一樣。等待的過程中已經把所有情緒消磨殆盡所以她隻是木著一張小臉敲開了鄰居家的門尋求幫助。

廖念娘頭七的那天紅綃一個人跑到埋葬她娘的墓地邊把臉貼著冰涼的墓碑抱著那塊冰涼的石頭睡了一夜。第二天她從床下拖出一把笨重的圓環大刀隻身離開了那個小小村落,那個時候,她十歲。

孤身隻影在領頭人的帶引下到了鬼影閣——這個江湖聞名的暗殺組織。

空曠的校場上數百名年歲相仿的孩子握著手中不屬於他們這個年齡應拿的武器一板一眼地練著套路稚嫩的小臉上一派肅殺。在注意到她的存在時停下了動作麵無表情地瞪著她看,心裏衡量著她的能耐,在他們眼裏這不是他們的同伴,這隻是又一個和他們爭奪渺茫的活下去的希望的敵人。她即將死在他們手下或者踏著他們的屍體活下去。

也就是那個時候開始,她的鼻間總充斥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每天千篇一律地練習怎樣在最快的時間內用最有效的方法殺人,聞到的血腥味越來越重,身邊倒下的人越來越多,人命是這個修羅場裏最不值錢的東西。用他人的命換一頓果腹,換一個渺茫的希望,太司空見慣。

白色的帕子在血水裏撈了起來,擰幹,展開。小心翼翼地為那個臉色已經青白的男人擦拭。

村裏的老人說過,人走了要讓他們幹幹淨淨清清白白地上路,這樣下輩子才能投個好胎,做個好人。

紅綃知道,常笑是想做個好人的。他並不喜歡殺人。他總惦念著以前的日子。領頭人說過,對過去念念不忘的人是沒辦法做一個完美的殺手,這意味著他有心,而心對一個殺手來說最是累贅!

常笑卻總是跟她說他的以前。

他說:“小時候皮著呢,拖著我妹子到處跑,東邊偷菜西邊偷蛋烤著吃,味道可香了我妹子就跟在我身後吞著口水等我烤熟給她吃,大眼睛水汪汪的一瞅你整顆心都軟了。隔壁大嬸問她長大了想嫁給誰啊?她傻裏傻氣地說要嫁給哥哥。嘿,我問她為什麼她說我會給她好吃的,真是——當時我就想我要給她烤一輩子的魚讓她一輩子跟我屁股後麵轉……”

他說的場景是她從未經曆過的,她的童年隻有聲聲惹人厭煩的咳嗽和陣陣無法消彌的苦澀藥香,沒有哥哥陪她玩耍給她食吃,隻有一群半大孩子在她出門時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後喊著醜八怪的女兒,她氣憤,她委屈,回到家跟那個整天躺床上的娘發泄,詛咒著給她生命的女人去死,到最後也不過看著她娘流淚心中煩躁主動服軟。她向往常笑說的情景又討厭總是說起這些美好往事的人,嫉妒是股無名火,從扭曲的心底燃燒蔓延至嘴變成口無遮攔的話:“她不是死了麼!”看到常笑瞬間的黯然竊喜。她知道此時此刻她和那些罵她笑她的孩子沒有兩樣,那又如何?她痛快了舒坦了管他人如何!

“紅綃,等我們離開這裏我給你燒魚吃。”他轉頭笑笑絲毫不介意她的話,她最討厭他僅對她的好脾氣,每到這個時候內疚就開始侵城掠地。到最後也隻是別扭地走開。

她知道常笑明白她的走開意味著道歉,他太過了解她總讓她覺得無處遁形。這讓她懊惱也讓她感到安全。這種矛盾的心理她沒辦法理清便置之不理。心安理得地順其自然。

可是常笑不會讓她好過。

他總是時時刻刻地提醒她:“紅綃,我愛你……”

她不懂愛是什麼,唯一對愛的了解便是母親到死都無法割舍的執念,那種伶仃死去的結局讓她害怕。

“紅綃你在怕什麼?”

他的話在腦子裏陰魂不散。像是被下了詛咒。

她看不懂常笑望向她的眼神,那麼深邃……

對於未知的東西人總是害怕而抗拒的,於是隻能逃,不停地接任務,沐浴在殺戮裏,連感覺都是麻木。

他每次在她出任務時送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讓她不快,等著他說什麼又不想他說什麼,終於開口又總是那句千篇一律的“我等你回來”。可是每次她不等到那句話心裏便空落落的難受。笨重的圓環大刀扛在她單薄的肩上,她的步伐沉穩又堅定,她知道他就在背後望著她,眼神炙熱、深邃。

染血的毛巾在水裏洗滌暈開陣陣鮮紅,像火一樣,燙痛了她的手延續到胸膛,胸腔裏的心有條不紊地跳著,每跳一下都扯得發疼。

他的身上遍布著或深或淺的疤痕,有的隻是白色印記,有的已經結痂,有的已經停止流血,白嫩的血像張開的嘴一樣往外翻,隱約可以看到裏麵的骨頭,隻是已經失去了痊愈的機會,永遠地停留在這可怖的時刻直到血肉腐爛,白骨森然。

他的腹部有一道長且深的疤,是她親手留下的。

訓練到了時間就該檢驗成果,鬼影閣不會留無用的人,活著或者死去隻能由實力來選擇。

數百個人扔進獸群出沒的樹林,沒有武器,僅憑著手無寸鐵的身軀和肥碩健壯的獸類力搏,森白的鋒齒,粗長的利爪,自詡萬物之首的人類在這些大蟲麵前不堪一擊,稍不注意血肉橫飛。到最後活著走出樹林的隻有寥寥三十多人。然後就是互相殘殺。

有時候紅綃會想,活著有什麼意義?沒有意義!可她還是想活著。

所以對上常笑時她沒有一絲猶豫,因為彼此眼中對活著的渴望一目了然。隻是常笑活著隻是想回去做那個疼入心頭的跟屁蟲永遠的哥哥,她卻隻是想活著。

在她的大刀劃過他的腹部時他的一雙鴛鴦鉞幾乎廢了她兩條胳膊。幸運的是兩人最後活了下來,彼此身上留下的疤卻仿佛某種認證。像是那個名叫月老的繩留下的牽引,從此把兩人捆綁。她的大刀擅長遠攻,他的鴛鴦鉞卻是近搏的好手,偶爾任務棘手也會讓兩人一起出動。有些東西就這樣如滴水穿石般潛移默化,誰也無法避免。

熊熊的烈焰吐著火蛇張牙舞爪地侵城掠地吞噬著木柴堆起的安詳地躺在中央的人,時不時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火星四濺。

紅綃在旁邊冷眼看著,心裏說不出悲喜。

突然下意識地往身後望了望,所有的景物潮水般退去,朱漆大門前她終於轉身正視那個總是在身後注視著自己的那個人,過了好久她還是沒有聽到那句“我等你回來”,她低著頭,左腳點著右腳尖,有些無所適從的時候那個人終於創新了一把,說:“紅綃,我陪你去!”

這次的任務,是都察院的一個大人,據說也是貧苦出身,科舉奪魁後被當朝尚書招為佳婿,自此平步青雲。他能文善武,為人又心狠手辣不擇手段,而立之年便坐到今時今日的位置。樹敵之多無需消說。

“與你無關。”輕飄飄的四個字砸在常笑心上連帶著臉上的笑也苦了三分,可是她沒有看見,她的步伐一如既往地平穩,那把刀扛在她單薄的身上,總讓他無端心疼。

不是故意說出這種話的,隻是她從來就不是能言善辯的人,明明是不想讓他牽扯進來的原意說出來便帶了幾分寒冷。

這是她家的事啊,那個被人買斷性命的人,多年前拋棄糟糠,自享榮華。害得她外公慘死烈火,害得她娘多年不人不鬼,害她如今單薄無依。在她這等年紀應是在繡房中撚著針埋頭繡出一幅幅旖旎心事的時候,她卻握著刀,做著草菅人命的勾當,舉手投足都是揮之不去的血腥。

殺了他!殺了他!

他明明認出了自己,腳下的力道毫無減輕,直把她踹摔出去,狠狠地撞向牆上,滾落下來。

他的眼冰冷而嘲諷:“圓環刀法我比你還熟,想殺我?還不如早點去陪你那被火燒死的短命的娘。”

還好,那個到死都念著他的人不知道,她的家破人亡都是她心愛的人給予的。還好,她還抱著她所謂的美好死了。

他舉起的劍泛著冷光,正待刺下,電光火石間一把鴛鴦鉞破空而來擋開來勢洶洶的劍,紅綃當機立斷從靴裏拔出匕首斜穿堪堪刺進麵前人的胸膛。腹部同時傳來劇痛,腥血從口中噴湧而出。

那邊兩人已經交上了手。常笑明顯處了下風。再這樣拖下去誰都走不了。

紅綃知道現在自己該走的,誰的命也比不上自己的命,可是常笑……他,他……

常笑眼角瞥到那個紅色的身影已經離開,舒了一口氣的同時心裏還是難言的苦澀。

那把劍割破了他的喉嚨,身體失重地向後仰,隱隱約約聽到對方一聲冷哼:“蠢貨!”

尾音截然而止的同時,常笑看到一把刀由背入腹刺穿了那個得意忘形的人的身體。

還好,事實證明他並不愚蠢,事實證明他滴水穿石的成功,隻是疲憊感不容置疑地襲來讓他突然害怕,紅綃你……你不該回來……我已經沒有時間繼續愛你了,你的時間還很長,不該被一個死了的人束縛,不該靠著回憶過活,不該,在這最後時刻證明我在你心裏的位置,何必……

火勢漸弱,火上的人隨著時間消彌變成了灰屑。

耳邊好像還能聽見他說:“紅綃,我等你回來”

他說:“紅綃,我愛你……”

“我陪你去!”

所有的聲音鋪天蓋地地把她包裹,到最後隻剩一張青白交加的僵硬的臉,閉著雙眼再也容不下她的身影。

有什麼東西從眼中滑落把整個世界模糊。

疼痛來得太後知後覺讓她措手不及。再也沒有一個人站在自己身後了,再也沒有人那麼認真地看著自己說愛了,我還是不明白愛是什麼,如果現在這種撕心裂肺的痛算愛的話那麼常笑,我想我愛你,我說我愛你你能不能回來?能不能?

火還在燒。

她淚眼朦朧地看著那些跳躍的火焰,突然縱身撲了過去,在尚有餘火的灰燼裏尋找著什麼,衣擺沾上了火光,雙手燙起了水泡,她卻毫無知覺,嘴裏不停地呢喃著常笑,你在哪裏。簡單挽起的發髻淩亂散開,滿臉的淚光顧不上擦拭,姿態狼狽之至。

過了許久終於放棄尋找,跌坐了下來,像個孩子一樣,哭得肝腸寸斷。

常笑,我怎麼突然就……找不到你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