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得入神,肩上落下一隻手,臉麵被酒釀熏得通紅的老刀客醉醺醺地打著酒嗝道:“怎麼?大姑娘想俏郎,思春啦?”
她羞得滿臉通紅:“爹你醉了,休要口無遮攔招厭!”
“嘿嘿嘿,還不讓說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甚好羞的?你也該是個出嫁的年紀了。”說到最後帶著些許歎。
她隻當是酒後醉言,卻不想第二天老刀客便風風火火地出門,帶著一把柴刀拖著一條殘腿上山伐了一根碗口大的筆直的樹歸家,在院子裏削刮成二人高的竿子,又央了鎮上德高望重的先生寫了“比武招親”四個蛇走遊龍力透紙背的大字,高高興興地拿著字讓鎮上有名的繡娘繡在旗幟上。他始終以江湖人自居,認定大街小巷上那些販夫走卒愚夫俗子配不上自家乖巧懂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他自小便教她拳腳功夫,孩子聰穎,把他的看家本領學了全去。他滿心歡喜地等著女兒為他招來一位江湖才俊的賢婿自此夫唱婦隨叱吒武林。偏偏事與願違,當日取勝的,是一名窮酸書生。長得倒是器宇軒昂一表人才,一身洗白了的藍布衫反把他襯出遺世獨立的氣質,站在一眾圍觀人群中更是鶴立雞群。看得她兩頰生霞,羞得麵勝桃花。一雙秋眸盈盈含水不敢直視。隻好轉頭喚了一聲:“爹..”
不想老刀客一把把人拽到身後,惡聲惡氣地嚷著:“不算不算!這次不算!”
“這是為何?”
周遭眾人嘩然:“廖老頭,你方才不是說了誰打贏了你家念娘就把人嫁給他嘛?”
“就是,大庭廣眾的這般沒口齒也不怕人笑話!”
“姑娘是我的,我說不嫁就不嫁!”刀客也不解釋,隻是一個勁地推著女兒進屋。她在倉促中回頭看到他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心中酸楚。
門被關上,刀客坐在八仙桌前攬過一壇酒作勢要灌,酒壇卻被奪了過去。
“爹,是你教的,大丈夫在世,寧可無財無勢不可無德無信,你今天這樣出爾反爾便是你說的有德有信嗎?”
“他是個書生!”
“書生怎麼了?他贏了我我就嫁!管他是市井無賴還是賊人宵小!”
“你沒聽那說書的說嗎?自古薄情是書生!始亂終棄拋棄糟糠這種事他們熟得很!會寫幾個臭字會讀幾篇文章了不起嗎?我是為你好!”當年她娘走後他也多次向人打聽過消息。在他心裏妻子的離開錯在於他,是他不懂得溫柔體貼,是他不諳夫妻相處之道才會讓她心灰意冷地跟別人離開,心中有愧又不敢破壞她的生活,隻能央著別人在外出時探聽探聽她的消息,剛開始也是濃情蜜意,隻是那書生是個好吃懶做的,本身又沒什麼積蓄,兩人坐吃山空後各事不盡意,慢慢開始吵鬧起來。鬧到厲害時拳來腳往,到底是女兒家家不敵大男人的力氣,被一腳踹住了心口當下倒地不起。醒了後也是繾綣病榻,終日垂淚,那時間書生又跟一個美貌女子好上了對她冷眼相向不說,一言不合動輒便是拳腳相待,她帶著病拖了半年終究還是死去。
“為我好?你的為我好就是把你的想法強加在我身上,我不想打打殺殺你卻讓我闖江湖,我喜歡女紅刺繡你卻讓我舞刀弄棒,現在你隨便因為看人不順眼就..什麼我娘在災荒的時候失散我看我娘根本就是讓你的獨斷專行給逼走的!”
對於妻子的缺席老刀客對自己女兒的說法一直是逃荒時被人流衝走失散。本是不想讓女兒知道自己親娘的所作所為,畢竟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隻是沒成想在女兒心裏是存了這般想法,當下慘白了一張臉。廖念娘也隻是一時心急口不擇言,話音剛落心裏已是後悔,又拉不下臉來示弱,隻好跺了跺腳進了房把門一摔兀自慪氣。
到底是刀客先軟了脾氣,一碗熬得綿軟濃稠的小米粥配著新拌的黃瓜小菜裝在餐盤上敲了敲緊閉一整天的門:“吃飯了。”
聽到聲響念娘頓了頓,終究還是沒有動作。她知道她爹難受,她也難受。隻是不想就這麼妥協。
門扣又響了數聲,許久得不到回應。刀客的脾氣也被這無聲的抵抗激了起來:“你倔!你就跟我繼續倔!還真是女兒大了翅膀硬了,為了個窮酸書生跟老子在這鬧絕食?老子告訴你,我不會讓你嫁給他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你餓死在裏麵我就給你收屍!你死也是我廖家的鬼!”
裝著吃食的餐盤砸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老舊的屋子再次恢複靜寂。
放在門口的吃食從溫到涼換了數天始終不見動過,屋裏不時響起刀客暴跳如雷的怒吼,隻是聲音由大漸小到最後隻剩歎氣。
“你要嫁就嫁吧!”沙啞的聲音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聽得人心酸。
緊閉了幾天的房門終於吱呀打開,紅著雙眼的姑娘拖著搖搖欲墜的身體走了出來,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深深地叩了三拜:“爹,對不起。”
刀客冷笑:“滿意了吧?”把飯菜重重放在桌上還不忘冷嘲熱諷,“還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這水還沒潑呢!”
“爹..”
“跪在地上幹嘛?老子還沒死,還不快滾過來吃飯!”話是說得難聽布滿老繭的手還是伸過去拉了一把,“你也別得意,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以後指不定有你哭的!到時候別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死過來找我,老子把你潑出去了老子就不侍候了。別想再賴著老子!乖巧了這麼多年合著都等在這個時候一次把我氣死啊!”
絮絮叨叨的罵也阻止不了女兒出嫁喜日的到來。
八月十五正是桂花飄香萬家團圓的日子。
瘸了一條腿的刀客一拐一拐地把女兒送入了花轎,惡聲惡氣地對著女婿說道:“我這女兒雖不是什麼富貴人家的姑娘但也容不得你欺她負她,否則老子舍了這條命也要鬧你個雞犬不寧!可省得?”
新姑爺自是連連稱是。
又轉過頭對著嚶嚶低泣的女兒道:“哭什麼哭?大喜日子有甚好哭的?過門後你也須懂事些些,他家雙親早亡你便要擔起這個家的一切事宜,可不許再耍些姑娘家的小脾氣。以後我這裏不再是你的家了,我護不了你了……”
狠狠地抹了下臉,刀客把手一揮示意可上路了,也不等花轎起身自顧自地拖著腿往裏走,迎親的一支嗩呐發出鬧人的聲響漸行漸遠,刀客也不回頭,隻是仰首望著天邊圓月,不時啜一口酒,直到壺裏再倒不出半滴酒水,這才返回裏屋。
廢了的那條腿綿軟地拖著發出沉悶聲響,在狹窄的屋內格外清晰。
仰身躺在床上,聽得屋外犬聲不絕,煩躁地翻來覆去始終不得入睡,終於坐起嚷嚷:“念娘把那隻小畜生管好,莫讓它惱人!”
半晌沒有動靜,又喊了幾遍這才恍然大悟。
“嫁出去了……嫁出去了……”嘴裏喃喃著,一雙渾濁的眼睛不知被酒熏的原因還是旁的,漸漸泛起了紅。
他用手遮住雙眼:“你該放心了!”隻是不知對誰說。
似乎父女倆就此塵埃落定。
刀客收起賣藝的行當靠上山伐柴為生,閑來打上一盅水酒吧唧著喝上一天沉沉入睡。廖念娘洗手弄羹湯為丈夫打點裏內。
書生畢竟不是江湖人士,他自小熟讀四書五經,詩詞歌賦更是信手拈來。念娘自然貌美,持家有道奈何胸無點墨,她沒辦法在他詩興大發時與他聯詩題筆,沒辦法在他痛斥當今奸侫當道時妙語疏解不平氣。有些差距在彼此的不平等中慢慢醞釀發酵。她不是沒有看到他眼中掩飾得拙劣的失望,隻是他不說,她也不說。偽裝太平。
楓葉漫山紅遍時書生啟程上京赴考,彼時廖念娘已經有了身孕。
渡頭的航公見慣了離別背著身不去看小夫妻的依依不舍。千篇言萬般語都化成了嚶嚶低泣。他執白帕的手輕柔地為她拭淚言語中帶著七分心疼三分無奈:“哭什麼?為夫又不是不回來了。你身懷有孕我走的這段時間你先到泰山處暫住,莫要做些粗使功夫。好好在家等著我金榜題名騎著高頭大馬前來迎你做我的狀元夫人可好?”
她破涕為笑:“就你貧嘴!什麼狀元夫人我才不稀罕!隻要你平安無事歸來我便念佛了。”
又是一番交代,老船家怕誤了時辰喊斷了依依情儂,木槳劃著水波載人遠去。黃昏風大,吹得裙裾翻卷,她站在風中的身影單薄得可憐,忍不住又喊:“念娘,回去罷,回去等我歸來——”聲音被風割得支離破碎。
她也不走。靜靜地看著已變成小點的船隻,那隻船上有她的丈夫,她不甘平凡誓登青雲的愛人,他正在一點點離她遠去,恐懼緊緊揪住她的心幾乎讓她喘不過氣。她失魂落魄地順著河堤跟著船的方向走去,腳步越來越疾越來越快終於跑了起來,風拍打在臉上生生的疼把眼淚逼落,她想喊,她想求她的丈夫不要走求他回來,是她自私,是她任性,她一點都不想他鶴衣著體。她會失去他的!有一個聲音一直在耳邊這樣跟她說。河流中的黑點不顧她的呼喚消失在太陽落下的地方,她手撐著膝急促地喘著氣,霎然身體一軟,眼前一片黑暗。
所幸附近村民看到合力把人送到刀客住所。可憐年過半百的老人眼看著懷孕的閨女昏迷著被送回了家嚇出一身冷汗,急急忙忙請了大夫診脈。在得知隻是虛驚一場後終於鬆了口氣。
日子一天天過去,不知不覺已經到了臘八。
刀客趁著天未大亮趕了早市滿載而歸。諾大的甜棗,豔麗的紅豆,色濃的黑米,各種五穀雜糧浸發個透後燒水把所有食材扔進鍋裏煮至水滾後小火慢熬,蓋上鍋蓋。等個數把時辰一掀鍋滾滾白煙伴隨著泌人清香,撒上白糖翻攪,食材已被煎熬得糜爛和在香糯濃稠的粥汁入口即化唇齒留香。
諾大的鐵勺攪拌著劃出濃稠的弧度盛在青花小碗上,不忘置在水盆中放涼,待騰騰熱氣慢慢散盡,這才端進裏屋。
念娘已有九月身孕的身形略顯臃腫,輕挪著身子下了床榻。擺好竹箸兩人就便在裏屋用餐。
狹小的屋裏隻聽得見刀客饕餮的聲音還有竹筷劃拉的細微聲響。似乎從懂事時父女二人用餐便是這樣相對無言。念娘生性靦腆,刀客也是個不善言辭的,饒是想說也被一屋靜謐生生打回了肚子。
吃完刀客起身收拾了碗筷正要走被女兒叫回了頭:“爹,近日天冷,女兒給你納了一雙鞋。你試試合不合腳。”
刀客狀似不甚在意地接過鞋,一邊轉身往外走一邊又是念:“費那個勁做什麼?老子的鞋穿得好好的哪裏要新鞋子穿。”
關起門揣著鞋子坐到床邊把腳上破了一個洞的鞋脫下換上新鞋,那是一雙平凡之至的鞋,做工算不上精細但針腳細密看得出做的人的用心,夾層又縫了些新拍的棉花,暖和!刀客穿著在原地走了幾步,趕忙又脫下在屋裏東搜西找終於找到塊破布仔仔細細地包起來,又穿起破了洞的鞋:“還能穿呢!怎的又做了一雙!真是……真是……”又把床下的暗格打開,把鞋和裏麵的園環刀放在一塊,“明年再穿好了。”控製著不去看那把靜靜躺著的刀。吹熄了燈。
隻是那雙鞋到底沒等到明年再穿的機會。
當天夜裏一把無名火燒紅了半個天空,熊熊烈火伴著濃濃煙霧吞噬著小小的房子。
刀客被濃煙嗆醒時牆壁已被燒得通紅,窗欞旁一根隻剩個頭的迷煙掉落在地,窗戶早已釘死。刀客明白這是多年前的仇家找上門了。立即當機立斷把毛巾浸濕拖著無力的身子匍匐著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女兒睡下的房間。
念娘早已醒轉,隻是拖著沉重而虛軟的身子寸步難行,一步一跪地挪動著,幾乎體力不支時終於看到父親微駝的身影,兩人互相扶持著向門口走去,本該天寒地凍的日子此時炙熱難當,原本不過十幾步便可輕易走出的路變得舉步維艱。紅豔的火舌在身旁張牙舞爪尋找著趁虛而入的機會,不時還有斷磚殘瓦燒紅了的房梁碎屑砸落,觸目可及的都是火紅的一片,汗水爭先恐後地滴落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它滑落的弧度。快到門口時刀客似乎想起了什麼推著女兒往前喊道:“你先走你先走!”又返身衝回了房裏不顧女兒在身後的呼喚。怎麼可能放你一個人身陷險境?怎麼可能獨自逃生?她扶著短牆摸索著向父親遠去的身影追去。
這邊刀客已經來到床頭,打開暗格把鞋子揣在懷裏,握起笨重的大刀,綿軟的手無力承受重量輕輕發顫,青筋爆突也不肯鬆開。多年不見天日的收藏讓這位老夥計身上蒙上薄薄的鐵鏽,沒了人血澆灌的刀身暗淡無光。
這把承載了他年少輕狂的武器,這把讓他不敢直視的刀……
屋上房梁被火燒得霹啪作響搖搖欲墜。已經沒有再多時間讓他緬懷。他轉身向生天逃去,期待能向多年前一般死裏逃生,女兒的呼喚在焚燒聲中猶顯淒厲,三十多斤的刀無力握起隻能拖著在地上劃出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