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懷裏的人漸漸僵硬冰冷,紅綃緊了緊環住常笑的手,再多的溫暖也喚不回他的神智,明明不久前還活生生地與自己說話,怎麼現在就沒了呢?隻留下一具不會動不會笑的空殼,所有證明他的存在的一切也跟著消失殆盡,好像從前現在以後根本就沒有過這個人,隻有記憶還在念念不忘,然後隨著時間的磨礪不再鮮明,逐漸模糊到最後不再有任何一個人記得這個存在。有什麼東西正在從心裏汨汨流出,紅綃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什麼,從哪裏來,流向哪裏,甚至不知道這些東西到底是什麼,於是連想抓住都顯得那麼徒勞。粘著鮮血的手指微顫著撫上他的臉,平日裏眉飛色舞的生動神采被慘白木訥頂替。在心裏流出的東西終於停止它的源源不斷,隻剩下空蕩蕩的感覺充斥心房,扔一塊石頭下去都能聽到回音。這是紅綃第二次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意的人在自己麵前失去生氣而無能為力。第一次,是她娘。紅綃對她所有童年的記憶僅限於那間用四堵牆和茅草蓋成的破屋子。還有終日不停的咳嗽聲和一屋子經由她手煎出的揮之不去的藥香味。她娘躺在那張用雜物堆砌起來的床上,被烈火燒毀的臉上焦黑的創口猙獰盤踞醜陋得嚇人。終日呆呆地望著窗外了無生氣。偶爾心情稍好的時候她會不厭其煩地說著年少時的光景,一遍一遍像是緬懷又像是無事可做時的消遣。夾雜著連綿不休的咳嗽,反反複複無休無止。
她說她的爹曾經也是江湖上少有名氣的刀客,一把重達三十多斤的圓環大刀斬殺奸佞肖小無數,廖雄飛三個字為邪門歪道所忌憚,正是意氣風發待闖出一方天地的年紀。偏生造化弄人一場意外毀了他的手跛了他的足,這對一個以刀為生的刀客過於致命,一腔壯誌滿懷的熱血還沒來得及燃燒沸騰便被生生熄滅在繈褓中化做膿血哽在咽喉吞不得吐不能。自此一蹶不振隱退江湖賣藝為生。那把圓環刀塵封匣內不見天日。原本該揚名立萬的刀客成了輾轉各個邊城小鎮淪落街頭為了三兩文錢賣弄拳腳的下裏鄉人,帶著他的女兒終日奔波勞碌不休。一張方正硬朗的臉被突如其來的波折滄桑了麵貌,粗布包裹下一隻右臂不自然地扭曲垂下,長短不一的雙足讓他步履蹣跚更顯落魄。乏味循環的生活讓他的脾氣暴躁易怒,唯一的消遣除了喝酒別無他法。也隻有那個虛假的醉酒幻境可以給他帶來些許安慰,在那個幻境裏他還是那個行俠仗義的刀客,一把刀一匹馬浪跡江湖,快意恩仇清醒的世界太過殘忍無情。所幸還有個乖巧懂事的女兒在他喝得伶仃大醉時為他料理,聽他口齒不清地說著那些早已被歲月遺忘了的風光不再的往事。即使絮絮叨叨意不達辭也安靜地聽著。聽他講圓環刀上染就的腥紅血液聽他講紅雲山上一眾烏合之輩被他傾巢而盡,聽他講合歡樓被他救出的一眾貧苦小女,她娘也在其中之列。小戶人家的女兒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便被牙婆賣入青樓,絕望彷徨之際他從天而降一把圓環刀揮砍自如救了她的命也奪了她的心,千方百計留在他身邊做了他的妻滿心歡喜地幻想著自此舉案齊眉白頭偕老卻終於明白事實並不盡如人意。她的相公全身心都放在他的刀他的俠他的義上,把個如花美眷的俏嬌娘冷落一旁,她夜夜挑燈苦等,淚流幹了情意倦了也等不到她的相公歸家的身影。隔壁的婆娘說為他生個孩子吧,孩子有了,家鞏固了,他的心也就收起來了。十月懷胎,臨盆之時她汗水淋漓痛不欲生,呼的喚的都是他的名字,卻始終看不到他的身影。隻有村頭那個終日之乎者也的落魄書生匆匆趕來因體力不支而導致的麵色青白掩蓋不了那雙呆滯眼睛中的急切和關懷。手無縛雞之力的掌緊握著她的力,看慣四書五經的頭腦安慰起人來卻隻會反複一句“莫怕,莫怕”她的心卻因為這不痛不癢的話暖了起來。孩子哇哇落地的哭聲終於把她從話本戲劇的美好中喚醒。哪裏來的那麼多英雄美人的攜手佳話?她對自己的美貌向來引以為傲卻也奪不來他放置在武學上的心。一腔愛慕被現實擊打得粉身碎骨,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婦終於被冷落和失望打敗,終日鬱鬱寡歡以淚洗麵。她的丈夫帶著一身血腥氣味風塵仆仆地回來又神色匆匆地離開。倒是那書生頻頻來到,有時送一碟新醃的小菜,有時送一籃時令鮮果,見她不悅便笨嘴笨舌地逗她笑,一雙眼睛看著她熱烈得像著了火般,惹得她羞煞了臉,麵若桃花杏眼含春,美色當前,膽小如鼠的書生也膽大包天起來,什麼君子之禮道德倫常全拋了一邊。她也半推半就,一夜春宵成了好事。
剛開始總是不安,愧疚,閃躲的雙眸在看清丈夫的毫無察覺後終究心灰意冷,變本加厲。書生食髓知味百般煽動她遠走高飛,她蠢蠢欲動卻又猶豫不決,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書生頻頻往來早讓閑言碎語傳遍了這一畝三分地的村落,她聽過三兩村婦聚在一起議論紛紛暗地裏罵她自甘下賤,在看到她時尷尬作鳥獸散。甚至有些終日無所事事的浪蕩男子上門來汙言穢語惹是生非。這個村落容不下她了。她想得明白,當下決定在丈夫歸家前和心上人逃之夭夭。隻是她沒想到他會提前歸來。
籬笆門拉開隨即是一連串沉穩的腳步,柴扉推開的同時他粗礦的嗓子嚷著:“娘子我回來啦”言語中無可掩蓋的喜悅在抬頭看到屋內衣衫不整的兩人時被硬生生地掐在喉嚨。握住刀柄的手因過分用力微微顫動青筋暴突。卻也隻是轉身走出門口,房門被狠狠摔上發出劇烈的聲響讓被撞破苟合的兩人心膽具顫。再進來時兩人衣裳齊整。書生渾身顫栗卻還是站在女人身前張開雙手似護犢的母雞般可笑,廖雄飛卻笑不出來,他透過書生看向自己妻子的雙眼通紅幾近目呲欲裂。寬厚的唇一張一翕終於發出生澀的聲音:“為什麼?”
原本戰戰兢兢的女人因為這句話怒不可遏地走出書生的保護怒極反笑:“為什麼!廖雄飛你問我為什麼!從頭到尾你有把我當成你的妻子把這座房子當成你的家嗎?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隻當我是你擺在這間屋子裏的擺設可我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也需要關懷需要疼愛。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一個人呆在這間冷冰冰的屋子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就這樣不回來了把我拋棄在這間破房子裏自生自滅。看看你每次回來這副滿身傷滿身血的鬼樣子你有考慮我的感受嗎?”她把書生拉到麵前:“你看看他,你看看他到底有什麼比得過你,手無縛雞之力每天隻會膩膩歪歪地念什麼之乎者也孔子聖人的,一股子酸腐氣可他把我捧在手裏,他疼我惜我,他會用賣字畫賺來的錢給我買一支不值錢的木簪,他會為我挽發畫眉,就像現在,明明自己怕得要死還是擋在我麵前,女人的心很小,一點溫存一點嗬護便可以填得很滿很滿,他對我好三分我就還他七分。他愛我,我也愛他,你呢?你會什麼?你懂什麼是愛嗎?你什麼也不懂整天隻知道打打殺殺行什麼俠杖什麼義,你連做個丈夫都沒資格!你..”義憤填膺的話被呼嘯而來的一把小刀止住,她杏眼圓瞪地看著那把小刀插在自己足下不足一寸的位置一陣後怕湧在心頭軟倒在了書生懷裏,臉色慘白。
“你們走罷,再讓我看到你這把飛刀插入的就是你們的胸口!”癱軟了身子的兩人不敢置信地看著周身戾氣的男人忙不迭失地相扶離開,從頭到尾沒有一絲猶豫,一絲停留。就連嗷嗷待哺的嬰孩也換不來她的一個回頭。
突如其來的背叛和變故讓人高馬大的刀客陷入極度的迷茫和惶恐,他不明白她的背叛源於何來,妻子尖銳刺耳的聲音還在空闊的屋裏回響,像鈍刀割磨血肉,他環顧著這熟悉又陌生的家,銳利如鷹的雙眼失了焦距,恍然間好像初見她時,時值花季的少女蜷縮在黑暗角落裏,他背光推開那扇柴扉陽光傾瀉一地的同時她絕望的雙眼猛然抬起,眼裏劫後重生的欣喜和不敢置信的光彩那樣的迷人,向來堅硬如鐵的心條然失控。她是愛過他的,隻是那些愛被嫁做人婦的瑣碎縈繞被日日空等磨滅被希望失望交替更換拉鋸兩斷,什麼時候那雙皎如明月的眼睛開始黯淡無光了?他努力地想著,頭疼欲裂也得不出個所以然,失力地癱軟在地,腹部被懷中硬物咯得難受,單手在衣囊裏摸索好久才掏出個方圓的胭脂盒,破了口的小盒子沾上碎開的嫣紅的脂粉染在手上染在衣襟上,突兀又刺眼像某種不詳的預兆。想起自己在脂粉攤前像個娘們一樣猶豫不決徘徊不定的蠢樣不禁失笑。
“您夫人嫁給你真是好福氣啊!”買胭脂的老婦人一番真心稱讚在這個時候尤為諷刺。
他笑,經喉嚨過濾出來的聲音卻像困獸的哀嚎。
手上一揚木製的小盒子被狠狠摔在地上彈跳一下骨碌碌地向前滾去驚醒熟睡的女嬰,不明所以的小女孩遵循本能扯開嗓子嚎啕大哭,他像是尋回意識般撲將上去笨拙地抱起自出世後未曾抱過的孩子不知所措。
“別哭了,”沙啞的聲音透著些許哽咽,“你娘不要我們了。”胡渣滿腮的下巴貼緊孩子細嫩的小臉輕輕摩挲像是尋找安慰般,微微紮人的感覺讓小女孩停止了哭鬧一雙漆黑的大眼睛饒有興趣地打量著男人清脆地笑了起來,小手揮上男人的臉呀呀地叫。
屋外響起三長兩短的蟲聲鳴叫,那是他與兩位好友約好上征翠山屠匪的信號。征翠山的匪類盤踞此地多時,燒殺掠奪無惡不作,他早存殺之而後快的心思怎奈勢單力薄。這番出門遊曆結識兩位誌同道合的少俠,三人一拍即合商定時日除暴安良。他一心念著家中妻兒匆忙趕來卻生出這般變故,心灰意冷之際也不願失信於人,又放心不下尚在繈褓中的孩兒思索之下竟找來長布將孩兒捆在背上踏門而去。他堅信他能帶著女兒安然無恙地全身而退。隻是到底低估了賊匪的窮凶極惡。大意之下中了埋伏,機關重重的密室危機四伏,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兩位好友含恨喪命他死裏逃生地撿回一條命,卻廢了右臂斷了條腿,失去了作為一個刀客應有的資本和驕傲。
他的妻走了他的家散了他心愛的刀再也握不住了,他的江湖夢他的希望在短短一日間支離破碎體無完膚,接踵而來的噩耗迅速摧毀他的支撐,那些年少輕狂那些風發意氣條然變成一個遙不可及的曾經,終日被廉價水酒浸泡著化成通紅鼻子哈出的臭不可聞的酒氣和醉時的喃喃自語伴著年月逝去伴著小女長成。
十六歲那年父女輾轉到了太元鎮,恰逢鎮上一李姓商賈嫁女,李大老爺向來廣結善緣,樂善好施。邀了鎮上各個販夫走卒三五人等參加喜宴,初到此地的父女兩人也被仆從好聲好語地請了過去,說是討個喜氣,其實也不過是一種變相的救濟。隻是訓練有素的仆從一番舌燦蓮花的說辭委實動聽讓日愈頑固不化的刀客也喜逐顏開地應邀而去。
她躲在父親身後局促又忐忑地打量著這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觥籌交錯的喜燭紅光交杯換盞的歡聲笑語讓她陷入心有戚戚的自慚形穢中,正惶惶不安時幾個同齡少女不予分說地擁著她歡聲笑語地進入李家小姐的閨房,紗幔重重的閨閣中,李小姐端坐梳妝台前一身大紅嫁衣用金絲繡出花團錦簇的一叢並蒂蓮,鴛鴦交頸纏綿繾綣,細白的雪頸上天官鎖沉甸甸地垂至胸前與一方銅鏡交纏,肩上霞帔更襯得新嫁娘雙頰緋紅人麵挑花。纏著定手銀的纖纖柔荑絞緊了繡著雙喜的錦帕透著幾分羞怯幾分慌意。
梳頭婆正喜笑顏開地用細絲為她勒麵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著些恭維話。
李夫人含著淚一雙皺褶遍布的手為女兒攏了攏長發執起象牙梳從上至下理著墨黑青絲一邊唱道:“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雙飛;三梳梳到尾,永結同心佩,有頭又有尾,此生共富貴。”溫和慈愛的聲音帶著一個母親對女兒最大的祝福和眷念,到了末時多出些許哽咽。
媒婆又是一連串疊聲安慰,利落地給新娘梳了個同心髻。梳妝妥當便聽得小廝嚷著姑爺已到。趕忙戴上珠冠落了頭帕一群人魚貫而出。
她在原地想著剛才一幕母女情深的場景心中說不出的百感交集。
鑼鼓喧天嗩呐長嘯中花轎晃晃悠悠地到了男方府上,新郎執弓挽弦射出三支紅箭引來周遭一通叫好,新娘下轎跨了火盆與馬鞍這才來了正廳,司儀喜氣洋洋地喊著拜堂喝話,她立在擁擁攘攘的人群中,一雙與母親相似的杏眼掩不住滿溢的憧憬與失落。她也想過,有一天會遇到那麼一個人,為她披上那一身火紅的嫁衣,執著她的手在嫋嫋炊煙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並肩看盡院內梧桐蕭瑟又複茂盛,等到帶著厚繭的兩雙手布滿溝壑,直至兩副厚重棺木蓋上冰冷的屍體,長眠不醒。一生落幕。
但也隻是想想。同樣幾套把戲耍久了便不會有人覺得新奇,於是隻能不停地勞累輾轉,賴以謀生。這是賣藝人早被注定了的未來。乏味又枯燥。也許她這輩子隻能不停地奔波在不同的地方,處處都是家處處不是家,人世間的塵土沙地走遍,卻得不到一處真正的安身之所,孤苦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