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狠擦了把眼淚。腳尖一動地上靜臥著的長槍被挑到空中。她不去理會對麵因她動作引起的慌亂,縱身一躍足尖在馬上一點握緊在空中旋轉的長槍反手一轉刺穿胸膛,下落的身軀踏在馬背上一借力把自己釘於城牆之上。血流如柱。順著槍上凹槽汨汨流出,染紅了銀色戰甲,恍若穿了嫁衣。
“我……以我血奠定康。。”這樣,便不算辱沒了宋家之威吧?這樣,便不算折煞身上所流血液了吧?沒有人回答。她雙目圓睜,好像看到那個小兵哥哥捧著桂花糕憨然笑道:“宋妹妹,我來給你送我娘做的桂花糕啦!”未等她看清那小哥的臉逐漸變成那個把手握成拳狀抵在唇邊輕咳的人。
我認識一名大夫,醫術之高雖說不至起死回生卻也是杏林佼者。隻是,我怕是再也不能帶你去看他了……
“我也似閨中少女般幻想過身披火紅嫁衣的場景,後來我就明白了我這輩子的嫁衣隻能是那件染血的戰袍,而我嫁的,名叫戰場!”夢裏醒轉,帳中燈火闌珊,好像又看到刀光劍影中擂鼓高唱的女將軍,嘶啞著喉嚨唱著:
“高官厚祿憑伊去,
隻願至親莫再離
村頭慈影休顧盼
月合人聚團故裏。
。”
所有人都道他勝券在握,所以知悉宋娩隻是在裝腔作勢拖延時間時隻是讓陳旻前去。
沒有人知道他之所以不去隻是因為他怕,他怕他會不忍看她一步步走向他為她設下的死亡深淵,他怕看見那個意氣風發的女將軍窮途末路的潦倒,他怕自己會一時心軟縱虎歸山。這副硬了二十多年的心腸啊斷不能因為一時糊塗而導致自己身敗名裂,他一向理智,絕不容許自己做出這種衝動的舉止。
但現在他寧願親眼見證她的死亡,也好過夜夜在夢中描繪她死時場景,然後痛徹心扉地醒來。肝膽俱裂。
沒有話本中的茶飯不思,隻是午夜夢回醒轉過來細細品嚐著肝腸寸斷的滋味,白日黑夜成了兩個極端,晨曦起時行軍奔波,黃昏天黯,寡淡的酒水溫熱赴醉。
該讓他親手結束她的性命的,這樣應該就可以斬斷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糾纏不清的莫名情緒了。他總是這樣想著,然後迎來鋪天蓋地的酸澀,痛楚這個鬼東西在心裏日積夜累表麵波瀾不驚但他很清楚這些平靜的表象下隱藏著多大的驚濤駭浪,洶湧澎湃地擊潰著他心中固若金湯的設防。隨時準備破冰而出。
定康之役看來是他贏了,可實際卻是她贏了。她陰魂不散夜夜歸來,一舉一動牽引著他的心神,她的笑她的話盤旋腦海不絕於心。他後悔將她置之死地,可是重來一次他還是會讓她死。定康城破後他揮兵南下,一路勢如破竹凱歌高旋,失了宋家軍的中原大地如同一塊唾手可得的肥肉待人摘擷,他勢在必得他磨刀霍霍。
日漸危重的病軀磨滅不了他的野心勃勃,他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可是他不甘心,他想做的太多太多,他想讓他的子民遠離那片廣袤無垠陰晴不定的漠北荒地居有所定不再顛沛流離,他想讓他們安居樂業富饒安康不再飽受風沙摧殘饑寒相逼,他想,,,,,,
壯誌未酬又怎甘身先死?
時間啊你慢些走吧,讓我再多活些日,我的子民還在苦苦煎熬掙紮,他們龜裂的雙唇麵黃肌瘦的臉頰日夜鞭策著我的腳步,怎麼能就這樣死去?行百裏者半九十,我還未達成功的一半啊!
疾病日漸猖狂,血大口大口地湧出好像流之不竭,他想著是不是她死時也流了這般多的血,想到頭疼欲裂也不肯罷休。他的身形單薄消瘦好似誰都可以輕易將他置之死地,可誰都知道這位皇子不會輕易倒下,他是他們的神,他是他們的信仰,他為他們構建的藍圖還未完成,他們近乎偏執地相信這個神祗般的人物會帶領他們獲得新生,他不可能會死,他們不容置疑,於是他也信誓旦旦地相信自己不會死,盡管他的生命已經如同風中殘燭。
“我叫魏笑,”那個氣定神閑地闖入營帳的男人放下身後背著的藥箱盯著他,目光如炬,“有個缺心眼的傻丫頭寫信千叮囑萬囑咐讓我來治你的病。”
然後他聽見心中固若金湯的設防轟然倒坍的聲音,疼痛化成洶湧海水奔騰失控,激得他一陣頭昏目眩。
“宋娩早年隨軍出征,識得一名大夫,不說起死回生卻也是杏林佼者,若廉兄得空,可與弟同行。”
“尋個日子與我動身求醫吧!”
“這生遍尋不到一個願意將我捧在手心中來疼來愛的人了。”
所有聲音盤旋交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影像,嘶吼著向他撲來,宋娩,宋娩,他張翕著唇,反複咀嚼著這兩個字,喉間一甜,鮮血慢慢溢出嘴角,慘白的臉色鑲嵌著唇邊一抹朱紅,在忽暗忽明的酥油燈下形同鬼魅,舊疾心魔一並湧起,身子終於重重往後一仰,昏了過去。
自從那個主子喝了那個奇奇怪怪的大夫開的藥後病情明顯有所好轉,清明自此也就多了一項煎煮湯藥的工作,都說久病成醫,他清明是久煮成醫,常用的藥材功能效應摸了個七七八八,白芍是切成小小的圓圓的薄片,性涼酸苦;百部又稱百部草,性味甘、苦,微溫;還有龜板旱蓮草,各種蟲豸骨骸,根莖枝幹合成一副救命處方,半個時辰煎煮,熬成褐黃濃湯,再煎熬三刻,去其糟粕取之精華。
這已經是最後一劑藥,青花瓷碗裝著滾燙湯藥氣味苦澀,還有一小碟蜜餞。
掀開帳門便聽到魏大夫近乎刻板的冷硬聲音:“她讓我治好你的病,我治好了。”
魏大夫這是要走?還未等清明反應過來,手裏的湯藥被接了去,隨即被遣退。
不多時,魏笑背著他的藥箱徐步走出,木無表情的臉上看不出悲喜。
清明從他身邊經過,腆著笑道:“魏大夫您這就要走了呀?留在我們這多好啊,我們爺是個愛才的人,您要是留下那肯定少不了高官厚祿錦衣玉食啊!”
魏笑沒有說話,側著肩膀躲過清明攬過來的手薄薄的嘴唇一張一翕。
清明聽見他說:“我答應你治好他的病,隻是我要他的命。這不算食言。”像是解釋,又像狡辯。
清明還未回過味來,帳內條然響起瓷器碎地的聲響。再回頭,那個始終木無表情的人已經不見蹤影。
魏笑沒想過殺死廉逸會那麼容易,或許他成功的原因隻是因為廉逸太過信任宋娩了,連帶著相信她推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