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算是對他無上的信任吧。
有一種發澀的味道侵透皮肉,在四肢百骸蔓延,他看著手中錦帛上決然的字跡,微微閉上眼,隻是,這個天下如果失去了那抹溫雅,再大的信任於他韓溯而言又有幾分意義。
直到了現在他才終於可以鬆一口氣,可以騰出心緒暗自說一句,我的陛下,你的決定如此任性而殘忍。
以前的韓溯絕對不會有這麼多的心情,雜念,和喟歎,也不會屑於一己私欲兒女情長。
他知道自己變了,以前的他隻知天下,隻道君臣,隻求國不求家,心中所懷隻有治世救民,套任不悔取笑他的一句話,大周朝最憂國憂民的虔誠苦行僧。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驀然回神,自己已不再是那個隻有壯誌淩雲,滿腔抱負,隻容得了天下的韓溯。
也許是那年初冬的風吹皺了他三十載的平靜,蕩起漣漪終成巨濤,也許聚沙成塔,也許水滴成流,彙川成海,也許隻是一個轉身,一抹輕笑。
一個刹那。
他記得那個時候,他叩開信陽宮大門,滿院細雪,一道身影在園中梅樹底下不經意地轉過來,也許那一刻就是他的劫,韓溯不再是苦行僧。
也許他所有的心情注定隻能是他自己的事,不論曾經,不論現在,不論以後,都跟別人沒有關係。也包括,那道轉向他的身影,那雙瞥向他的黑瞳,他的陛下,他的皇帝。
相隔十年後的再見,對於那個曾經荒唐冒犯過自己,隻做了他半個月學生的十四皇子,其實在諸侯蠢動,皇朝割裂和八王奪嫡的紛亂局勢裏,在他的心域中已經十分遙遠,印象疏而淡薄,但卻是他淪陷的開始。
大周朝藩侯割據的局麵由來已久,幾大藩王侯爺據著封地擁兵自重,各自為政,暗中角逐而又相互牽製,太平盛世的表象下殺機四伏,戰亂一觸即發,這是皇朝建立之初便埋下的隱患。他無意揣摩太祖皇帝當初列土封王厚待功臣是否有失帝王韜略,也並非一定推崇狡兔死,走狗烹的殺伐定律,隻是後世天子受製於異姓王侯,皇朝命途一路顛簸多舛,君威羸弱強臣環伺卻是不容回避的事實。
在他還很年少的時候,他就背負了無數讚譽,京師臥虎藏龍之地埋沒不了他振翅淩雲,不單單因為他身後有世家名門數百年的輝煌,父親曾訓誡過他,要他低調處事,適時韜光養晦,以他們韓門的聲勢,經後他位列三公九卿乃是十拿九穩的事。他卻沒有聽從父親的訓誡,他選擇讓自己鋒芒畢露,他要天下人都知道,他韓溯不是池中物,離開家門,一樣有資格位列三公九卿。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他要輔佐一個明君,誅滅藩侯,結束皇朝四分五裂的局麵,江山一統,四海歸心,締造一個真正的繁華盛世。
他需要一個明主,同時也要讓明主見識到他,需要他。
先帝的一眾皇子,出類拔萃者不在少數,他一直想要為之效力的,是睿王蕭競。
王道治世,霸道救世。
崩裂的時局需要一個力挽狂瀾的強霸之主,睿王的謀略,膽識,魄力,還有他行事該棄則棄絕不挽留,性格裏的果決和冷酷,在他看來幾乎是這個亂世完美的君主。
他選擇睿王實現自己的抱負,但睿王卻沒有看上他。
他找過睿王三次,第一次,睿王聽了他的來意,回絕了他。第二次,睿王沒等他開口,同樣打發了他。第三次,睿王把他拒之門外。
睿王第三次拒絕他之後沒多久,先帝便駕崩了,然後就是幾個月混亂的宮爭,然後,睿王死了。
那個時候奪嫡之戰已經接近落幕,福寧仁安四王已先後兵敗身死,泰王受了池魚之殃,中毒臥床神誌不清,睿王掌控了京師大部禁軍,連同李繼自各地調遣的幾支兵馬跟溫庭手下人馬在皇城數十裏外與康王恭王黨羽對峙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