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傾天,枝搖葉飛。入了六月,暑氣攀升,連著幾日天氣沉悶,午後終於悶出一場急驟暴雨。
竹亭敞閣,石案清酒,蒲團作席。
上一回聖駕未有傳旨突然駕臨到他府中,站在他身後,他正是在這處亭子裏,恣意擊弦。
眼下他坐在相同的位置,滿杯清酒如鏡,怔然回過神來,手邊桌案上擺著當日同一張烏木古琴,他卻發現自己坐了多時,隻是坐著,聽外麵嘩嘩的雨聲如同那一日他指下錚錚的弦音,擊在自己心上,什麼也不曾想。
他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把自己歸於平靜。真正的平靜。
也許是到了這個時候,一切終以結果攤開,擺在了他麵前,已不容置疑。
也許是他不必再為了一個一直懸在心中的疑問,糾纏在是繼續逼問天子還是視而不見之間徘徊掙紮,也不必再因為每一次忍不住的追問之後,又為天子不知道會給他怎樣的答案而麵似無謂實則心緒忐忑,更不必再虛懷著那些許微末的幻想,年過而立卻如同十七八的少年郎,寧可拋卻理性,選擇盲目地自欺欺人。
紛擾種種,揣測種種,今後,通通不必再有。
驚雷在半空裏陣陣翻滾,潮濕勁風呼呼搖著竹亭外高矮錯落的草木,雨勢茫茫如注,地麵水花四濺。四下裏隻這一片落雨嘈雜聲,喧嘩入耳。
有些事情他早有感知,到底是要麵對,不可回避。
片刻之前,驛站快馬傳來了天子手諭,聖駕不日將從利城啟程返回京師。
天子,要回來了。
因為西北並無造亂之勢。這是大周朝的福祉,天下百姓的幸運,他既為臣子便該慶幸,可他也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當日赴秦地,送駕分別之時天子曾堅決作下兩月之期的安排,倘若聖駕一去兩個月之後仍沒有任何返京的音訊,就要他依照手中所持的詔書行事。
兩個月的期限屈指便可到,西北之行已經過去了不少時日,從離京那天算來,今天是第四十八天,那詔書的內容他不用看大約也猜得出**分,但就像他那日當即對天子的回應,他是絕對不會讓這詔書有見天日的一朝的。
他拒絕遵從皇令。不是意氣用事,也不是衝動之下的狠話。
從天子那句“朕要巡西疆”開始,他的心中隻容得下一件事,無論如何都要讓他的陛下安然無虞的回來。
不計代價,不論後果,除此之外,再顧不了其他。
抗旨不尊也罷,再燃戰火也罷,他如何能做得到對自己心愛之人棄之不顧,置若罔聞?
他的陛下還是不夠了解他。
隻是,現在看來他既已不必抗旨,大周朝也無需再曆戰火,而那些他取代詔書所作的籌劃安排也可以就此作罷。
天子並沒有如所有人所擔心的陷落在秦地,淪為人質,要他去施救。
舉兵興師,戲耍天下,陷落的是秦王。
數日前利城中秦王府前那一場聲勢浩大的俯首已經在頃刻之間傳遍四海皇土。
他的陛下將毫發無傷地回來,帶著西北十六州的匍匐臣服,帶著諸侯的驚異嘩然和天下歸心。他不是沒有想過他所有的擔心和籌謀其實多餘,到頭來都會是一場白忙,就好比當初天子若不是對眼下這樣的結果懷著信心,知道自己不是毫無勝算,又怎麼會那樣堅決地奔赴到那個男人麵前。
天子的選擇早已是昭然,隻不過,是他自己選擇了回避。
拆開那份一直隨身安放在懷的詔書,天子留給他的皇令果然如他所料,是要他過了期限便立睿王世子為帝,主持大局。這是天子打算把命留在秦地的意思。
他不知道秦王是不是跟他一樣對此早有洞悉,才那般幹脆地俯首稱臣。他隻知道,不管此詔是不是僅僅出於萬全而作的考慮,最終如眼下這般根本用不到,天子的決定,是把江山社稷交給了他,而把自己交給了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