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夜！”向秀叫著他，忙扶他坐下來，為他捶著背。
嵇康的氣息漸漸平穩了，但他卻顯得疲憊而頹唐。他聲息微弱，說：“我與呂安交往，非止一日，呂安的事一定會牽連到我，我一身傲骨，與世相忤，他們是饒不過我的。子期，你不要受我的連累，趕快走吧！”
“叔夜！”向秀哽咽著，已是滿臉淚水。
三日後，捕快臨門，嵇康進了大牢。
司馬昭聽鍾會說完造訪嵇康的過程，把鍾會從前抄送的嵇康致山濤的絕交書翻檢出來，看了一遍，放在案上。
“這個人現在何處？”他問。
“和呂安同案，已經收監。”鍾會答道。
“他不是和山濤絕交，他是和朝廷絕交。”司馬昭拍著案上的文章說。
“大將軍的見識，吾所不及。原來隻喜此文懷抱高遠，文辭精妙，想請大將軍共同欣賞，不想他一肚子火是撒向朝廷的。現在聽大將軍之言，重讀此文，的確是……”
司馬昭打斷鍾會的話，問道：“他是曹氏的姻親吧？”
“是。”
“所以他才心懷不滿。聽說有箕山之誌，要當隱士，可又不肯去，隻在那裏發邪火……”
“不止如此。此次刑訊呂安，供出逆謀。毋丘儉作亂時，嵇康曾煽惑同夥，要起兵應叛。後東南平定，叛賊授首，這才作罷。毋丘儉之頭送抵京師後，他們還在背後擺香案祭奠，嵇康竟至痛哭失聲……”
司馬昭摩挲著一把精致的劍，拔劍出鞘，衝著燭光，眯著眼睛審視著凜凜的劍鋒。半晌，司馬昭說：“這種事我是不相信的。他是一介寒士，彈彈琴，做做詩，喝喝酒，罵罵人，撒撒酒瘋，說說狂話……這倒是有的。他要起兵應叛，敢問他串通了哪位將軍？他手裏可曾有一兵一卒？他們一夥人稱什麼‘竹林七賢’，不過是些狂徒，豈能行此逆謀？事屬無稽，不證自明。”
鍾會道：“如此，待我回去再審……”
“無須再審。雖說為政者不殺腹誹之人，但嵇康不可留！”說罷，司馬昭啪的一聲收劍入鞘。
嵇康在獄中關了兩個月，直到秋天才被處決，因為秋天是殺人的季節。
他在獄中有較長的時間回顧自己的人生，咀嚼深切的怨痛。他自小早早失去了父親，是母親和哥哥把他養大。母親對他十分慈愛，哥哥對他百般嗬護，但卻缺少父親的嚴格管束，因此養成了任性曠達的性格。心誌高遠，傲世獨立，對人世間血腥的爭奪和齷齪的陰謀充滿仇恨。後來，他在老子和莊子的學說中找到了靈魂的寄托，一直想養素全真，保持自己精神和人格的獨立。可是在這個世道裏，這個想法是多麼天真！他終於觸犯網羅，身陷囹圄。雁鳴聲聲，奮翅南去，雁尚且知道順時而動，而我卻不如一隻雁啊！聽著獄牆外嘹唳的雁鳴，想到白發的母親和妻兒被突來的禍事嚇呆的情景，真是痛何如之！熱淚濡濕了他的臉頰，他向獄卒索來紙筆，寫下了自己的絕筆《幽憤詩》。
行刑的日子到了。秋風卷著黃葉漫天飛舞，長街兩旁擠滿了人。嵇康立在檻車中，緩緩地走向刑場。他的長發披散著，麵容憔悴，目光淡定而從容。
刑場四周，人頭擾攘，三千太學生跪地請願，懇求朝廷赦免嵇康，讓他做他們的老師，但他們立刻就被士兵驅逐了。有幾個以頭搶地，痛哭失聲者遭毒打後被拘捕。最後的時刻到了，頓時寒風瑟瑟，漫天灰雲，暮靄沉沉，悲聲隱約，胡笳淒厲之聲如尖銳的刀子，蒼灰的天光下刑場上活動的人影如幽冥中的鬼魂。嵇康亂發飄飛，長衣曳地，被兩個劊子手押上刑台。監斬官問他最後的要求，嵇康說：“我隻想奏最後一曲，以示永訣！”這個要求被滿足，兩個士兵將一架古琴架在刑台上。嵇康環顧四周，看到了執戈的士兵和天穹下肅立噤聲的人群。這些黑壓壓的生靈一眼望不到邊，他們都抬起蒼白的臉向他張望，這些人臉數也數不清，向遠方無窮地延展，和灰白的地平線融在一起。他們的眼裏閃爍著灼熱而激動的光芒，緊張、恐懼、興奮而又期盼著，期盼著一個時刻的到來！這是一把刀切斷一個頭顱的時刻，這是脖腔裏的血噴湧而出的時刻，這是一個生命被猝然終止的時刻……這個時刻就要到來了！
嵇康突然間發出一陣淒然的冷笑，他嘴巴張開，牙齒很白，他的笑聲被風撕成了碎片。人潮湧動，有人喊：“他在笑！你看他在笑！”他們幾乎被激怒了！一個死囚沒有恐懼和悲哀，竟然還能笑得出來，這簡直就是對大眾的嘲弄，是不可忍受的！
嵇康沒有理會騷動的人群和叫喊的士兵，他很從容地坐在那架古琴前，悲淒的麵孔如一座雕像。人群安靜下來，他們不知道這個待決的死囚要幹什麼。嵇康撫摸琴身像撫摸親愛的情人，他輕聲說：“唉！《廣陵散》於今絕矣！”他不是惋惜生命而是惋惜一首樂曲，這句話被史家記載下來。我們讀到這句話時，感到嵇康這人可真逗！
當第一個音符驟然響起，聽到的人都哆嗦了一下，厚重的雲層中一道殷紅如血的光芒漏泄下來，猶如遮蔽神靈麵孔的帷幔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掀動，人們驀然發現了某種令他們驚駭不已的神秘！樂聲如血一點一點嫣紅漫天的雲朵，人們頭頂是一片血紅的翻滾的大海。在這大海之上，仿佛有一個閃亮的精靈在飛翔，一個神秘的聲音在海浪深處和天的盡頭祈禱、呼喚，泣訴，哭喊……忽遠忽近，若有若無，高低斷續，回環往複。人們遽然間發現了神靈的舞蹈和死去的親人的鬼魂，發現了從未想望的奇異世界！一個巨大的火球如初生的嬰兒從宇宙的腹腔中滑脫出來。監斬官發出指令，樂曲戛然而止，一顆人頭滾落在刑台上，脖腔裏噴湧出的熱血濺在古琴上……
《廣陵散》終成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