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尊到嵇康家造訪,他猶豫了好長時間。他不會忘記多次去阮籍家的遭遇,大將軍已經不再提兒子的那樁親事,阮家的女兒也已找了人家。事情雖然過去了,但阮籍的狂傲已經刺傷了他。他覺得嵇康不止是狂傲,由於他是曹氏的姻親,對他這個司馬門上大紅人還滿懷敵意。事情的起因是,大將軍無意間提到了一首名為《廣陵散》的琴曲,聽樂師說妙曼淒絕,已臻極境。那麼,真有這麼一首曲子嗎?鍾會當時未置可否。他知道嵇康有這首琴曲。他讀過嵇康的詩文,也在文士雅集上聽過嵇康彈琴,內心裏對嵇康懷有一種敬重之情。但嵇康對權貴的藐視是掛在臉上的,所以二人從未交談過。鍾會自小聰慧過人,博聞強記,經、史、子、集無不畢覽,加上名公子的身價,不僅仕途得意,更屬海內名士。造訪嵇康,固然是為《廣陵散》,也有屈尊紆貴、下交寒士之意。
但是,通報的仆人去後卻沒有露麵。
鍾會隻好令隨從在外守候,自己推開柴扉,走進了那個寂寥的小院。午後的陽光照著白粉牆和籬落上的藤蔓,探出竹籬的一樹石榴紅得耀眼,碧綠的菜畦間有幾隻白蛺蝶飄悠悠地上下起落,幾進黑瓦白牆的房舍都開著窗,但卻不見一個人影。後園裏傳來鐵錘擊打鐵砧的清脆聲響,這一下一下有節律的聲音使得院落裏更加靜謐。鍾會喊了一聲:“有人嗎?”無人應答。卻見紅格窗扇後露出一張婢女的臉來,齜著白牙衝他笑。他剛要說話,那張臉卻又隱去不見了。鍾會有些惱火,往前走了幾步,忽然不知從哪裏躥出一條大黃狗來。鍾會吃了一驚,毛發直立,呆怔怔不知所措。正慌亂間,那狗低沉地哼了一聲,卻沒有撲上來,也沒有衝他狂吠,隻是冷冷地打量他一忽兒,轉過身,耷拉著尾巴,懶洋洋地去了。鍾會早已驚出一身冷汗,脊背處冰涼冰涼的。他掏出巾子擦了擦臉上的汗。退出門外,叫上兩個隨從,一前一後夾護著他,穿過小徑,直奔後園去了。
鍾會在朝,同僚往來,進謁互訪從未遭遇如此怠慢。隻要他的車子到門,即便豪門顯貴,主人早已迎候門外,攜手寒暄,童仆開道,紅氈鋪地,茶果羅列,他總被讓於高堂上座。而今如此狼狽,他倒有一種新奇的體驗。
穿過幾道門,沒遇到人,也沒見到狗,隻有一群雞在牆邊陰涼處梳理羽毛。兩隻白鵝蹣跚著過來,嘎嘎叫著,做進攻狀。鍾會怕狗不怕鵝,前頭的隨從哄趕著衝過去,白鵝嚇得落荒而逃。
進到後園,見到那株濃蔭蔽地的大柳樹,嵇康和向秀在樹下打鐵。那個看門進來通報的仆人被派了活計,蹲踞爐邊,呼哧呼哧地拉著風箱。向秀用火鉗夾出一塊通紅的鐵塊放到砧子上,嵇康揮動鐵錘,劈啪劈啪地砸著那鐵塊,砸得火星四濺。他們沒有抬頭,似乎埋頭活計,但顯然已看見了進來的人。鍾會發現向秀偷覷了他一眼,趕忙又低下頭去,渾身透出了不自在。隻有嵇康,從容不迫,有板有眼地砸著砧上的鐵塊。
鍾會威嚴地咳嗽一聲,他們沒有任何反映。前頭的隨從高喊一聲——
“鍾大人來訪!”聲音洪亮,帶著官家慣常的洶洶之氣。
這一聲很靈驗,他們全都抬起了頭。他們望了來訪者一忽兒,奇怪地竟無任何反應。好像隔著兩個世界,又好像來訪者是隱形人。他們的目光穿過鍾會等人的身體漫不經心地望著竹籬和粉牆,又低頭打起鐵來。
劈——啪!劈——啪!劈——啪!
鍾會恍惚間覺得自己是鬼,又仿佛對方是鬼,是自己見了鬼還是自己就是鬼呢?他有些迷惘。
如同人和鬼,他們在陰陽兩界,永遠無法對話。
他立刻就明白了,這是不可化解的敵意和視若無睹的輕蔑。他的臉瞬間變得煞白,白得沒有半點血色。接著,他恢複了平靜,變得坦然了。他走過去,繞著那株大柳樹走了一圈,站在爐旁盯著鐵錘下變形的鐵塊看了好久。爐膛裏的火光映著他蒼白的臉,似乎有些猙獰。
他正要走開的時候,聽到了嵇康的聲音——
“何所見而來?何所見而去?”聲音冰冷,帶著嘲諷和挑釁的意味。
他迎著嵇康的目光,從牙縫裏擠出兩句話:
“有所見而來,有所見而去!”
他笑了,笑得很怪,然後轉身向外走去。
兩個遊俠來取鑄好的劍。就在大柳樹下,他們席地而坐,一邊喝酒,一邊聊起天來。
“怎麼,你們認得呂安?”嵇康很意外。
“我們就是東平人,怎麼會不認得他呢?他是那裏的名士啊!”
“他現在……?”
“吃了官司啦!”
“什麼?”嵇康吃了一驚。
“栽在他哥哥呂範的手裏啦!呂範是東平令,搞了他的老婆,還告他不忠不孝,有反叛之心,生生給抓到大牢裏去啦!”
另一個遊俠憤然道:“如今當官的還有好東西嗎?全是黑心的狼!呂安的妻子據說是個美娘子,呂範把她堵在屋裏,要行非禮,正巧被呂安撞見了。呂範惱羞成怒,先關了自己的弟弟,後擬的文書,據說已解到京城來啦!”
“那麼,徐多兒——就是呂安的妻,怎樣了呢?”
“還能怎樣呢?用劍抹了脖子——死了!”
嵇康良久無語。
送走了兩名遊俠,嵇康回到柳樹下,見向秀還坐在那兒發呆。
“子期,你趕快進山去吧,”嵇康說,“逃得越遠越好!”
“為什麼?”
“我們是農人就好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們是士兵就好了,當兵吃飯,打仗賣命;我們光是個鐵匠就好了,打鋤鑄犁,養家活口……可我們偏偏是個讀書人,又偏偏不肯到朝裏做官。偏偏長一身傲骨,看不起顯宦權貴;又偏偏憤世嫉俗,寫詩作文,說三道四。我們是張狂愚癡,不可救藥的傻子;我們是胡思亂想,不合時宜的瘋子。我們總是做白日夢,祈望人人是君子,個個行善事;祈望君為堯舜,勤政愛民;民如赤子,豐衣足食。可這個世道越來越壞,我們就幻想自己駕雲飛升,成為神仙。我從前總是往深山裏跑,希望尋訪得道的仙人;聽說哪裏有隱士,我就跋山涉水去找他。可哪裏有什麼仙人隱士呢?有的隻是活不下去,變成野獸的人!我采藥、煉丹,按書上奇奇怪怪的方子為自己配藥吃。可我如今成了什麼樣子啊!我日漸消瘦,身體虛弱,晚上睡不好覺,哪兒都痛……”嵇康說著,額頭滲出了汗水,滿麵通紅,劇烈地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