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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曹魏王朝之“君臨天下” 第79章濁世枉殺士人頭人間永絕廣陵散

寂寞的冬天過去之後,又一個春天來到了。

山朗水潤,青竹滴翠,山腰飄動著輕柔的霧嵐,幽篁深處的清溪旁,他們去年坐過的青石被溫暖的春陽曬熱了。溪水在青石間打著旋兒,湧起白色的小浪花。“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滄浪之水猶在,那些濯纓濯足的友人已各自分散了。是的,再也沒有竹林之會了,琴聲笑語仿佛還在耳畔回響,可是眼前,唯有蜂飛蝶鬧,寂寞春花逐水流。

嵇康在去年坐過的青石上坐了很久很久,他們各自坐在哪塊石頭上,他還記得清楚,他們的舉動神態仿佛還在眼前……雖說人生聚散本無常,但深深的惆悵仍如霧靄縈繞心頭。太陽已隱在山的後麵,山間幽暗起來。嵇康這才起身,背起采藥的竹簍,一步步捱下山去。

朝中的形勢日漸險惡,皇帝曹髦被殺之後,他們又迎立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他本是燕王曹宇的兒子,被封為常道鄉公,原來叫曹璜。為了避諱,大臣們給他改了名字叫曹奐。我們還記得明帝曹叡臨終時,曾有意叫曹宇當大將軍,輔佐朝政。由於曹宇的謙恭和懦弱,致使深帷之內,變亂陡起,推出了昏聵無能的曹爽總攬朝政。十年間,政局日非,上下離心。待司馬懿一舉誅滅曹爽一黨,司馬氏臨朝,社稷已非曹氏所有。司馬昭殺了曹髦,篡逆之勢已成。身為皇族的姻親,嵇康對此洞若觀火,但又無可奈何。他知道自己已沒有任何政治前途可言,避世或許也可算作一種消極的抵抗,它所承當的不僅是物質生活的貧困,更是心靈的孤寂和痛苦。

除了一顆倔強的心,嵇康已一無所有。

初夏已臨,院中的大柳樹濃蔭蔽地。熏風南來,令人昏昏欲睡。稻麥將熟,農人們登門,求嵇康打製鐮鋤;幾個遊俠,求嵇康鍛製幾柄好劍。柳樹下,青石壘起的洪爐中,熊熊的炭火又燃燒起來。

他的好友向秀來了,兩人在柳樹下一邊打鐵,一邊談詩論文。友人們相見日疏,有的已經斷了音信。呂安夫婦自打走後,再沒來過。他們經常談起呂安,還有他的妻子——那個身著男裝的卓異的女子徐多兒。

“她比呂安還要聰慧,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向秀說。

“是啊,她在琴曲上很有天賦,我想她的琴一定練得很好了吧。”嵇康說。

“那是一定的。去年夏天,他們夫婦在的日子,我和呂安一同灌園。我去河邊擔水,呂安和徐多兒澆那些秧苗。那時他們好快活的。徐多兒總是在唱歌。他們約我到東平的家鄉去,我卻一直沒有去!”

“秋天,我們就一同上路吧。”嵇康說,“一邊遊曆山水,一邊趕路。這樣去拜訪朋友,該有多麼快活啊!”嵇康的眼中像孩子般充滿了笑意和神往,可他內心不免為呂安夫婦擔著心思——他們可是好久沒有音信了。

向秀笑著點頭。他用鐵鉗夾著鐵件去淬火。紅彤彤的鐵冷卻後變得灰黑,蘸進水裏後,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音,冒出一團青白的煙氣來。

向秀回到鐵砧旁,說:“臘月裏,我見到呂範了。”

“哦?”嵇康似乎漫不經心。

“呂範如今神氣得很。雖然我們過去是朋友,但如今他已不認得我了。車子打我身邊跑過,呂範坐在車裏,真是肥馬輕裘啊!他瞭了我一眼,就轉過頭去。車子沿著大路,直向鍾會的府上駛去。”

嵇康沒有作聲,向爐膛裏加著炭。

“鍾會如今可是炙手可熱啊!沒有鍾會,他怎麼會做上官呢?要過年了,我想他一定是給鍾會送禮來了。”

嵇康站起身,他的臉變得很陰沉。說:“我不想聽這種話了。子期,昨日農人送來了一甕酒,晚上我們殺雞喝酒吧!”

晚上,兩個朋友喝了很多酒,他們很快活,說了很多的話。

“叔夜,我讀《莊子》好多年,有了一些心得,我想詮注《莊子》。”向秀說。

“算了吧,《莊子》是可以詮注的嗎?它是一部必須用心去讀的書,心不超逸飛升,是難以讀懂的。雕蟲琢句,豈非訪人作樂?子期,我勸你別幹這樣的傻事啦!”嵇康總是直言快語,對朋友更是這樣。

向秀並不惱,隻是說:“雕蟲琢句,難道我是儒博士嗎?我要詮注莊子,就是想和先賢的心一同飛升啊!”

接著,兩個朋友就嵇康新著往來辯難。何為富?何為貴?這本是無須討論的問題。華堂美室,珠寶盈庭,當然是富;高居廟堂,權傾天下,當然是貴。可嵇康不這樣看。他認為人生在世,以“尊”、“逸”為先。

向秀道:“何為尊?何為逸?不貴哪來的‘尊’?不富又哪來的‘逸’?難道不是當官的才養尊處優?富人才活得逍遙自在嗎?”

“不然,”嵇康道,“做事奉法守理,沒觸犯法網,不被關進囚牢,不被人拉去殺頭,這就有了人的尊嚴;不被上司訓斥,不被官事所擾,做一個快活的百姓,不當官就為逸。”

向秀笑道:“依兄之言,平民百姓倒比王侯顯貴還要幸福快活啦?”

嵇康展開自己的新著,高聲誦讀道:“遊心乎道義,偃息乎卑室,快樂無憂,而神情舒暢,豈需榮華,然後乃貴哉?耕而為食,蠶而為衣,衣食周身,則餘天下之財。猶渴者飲河,快然以足,不羨洪流,豈待積斂,然後乃富哉?君子之用心若此,蓋將以名位為贅瘤、資財為塵垢也,安用富貴乎?”

向秀向來尊敬嵇康,聽他高聲誦讀,隻是笑,並未作答。嵇康聲音清朗,他已經忘記了漫長的冬夜裏落寞和悲愁的心緒,他陶醉在自己美麗的言辭中。寫作並通過某種形式發表出去,這是知識人精神自慰的好法子。醇酒使他周身燥熱,他興奮而忘我,聲調鏗鏘:“今居榮華而憂,雖與榮華偕老,亦終身長愁耳。故老子曰:樂莫大於無憂,富莫大於知足。此之謂也!”

因不知足而憂恰恰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弱點,無憂和知足或許隻有超然物外的神仙才會做到。嵇康此時真的忘記了他的冬夜長愁,他的聲音剛落,屋外傳來了隱隱的雷聲,夏夜裏的第一場雷雨就要來了……

鍾會的儀仗和車子停在嵇康家破敗的柴扉前,他已在門外徘徊了好一陣子。通報的仆人至今沒有回來,他不免有些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