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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聽呂安說出了事情的原委,憤然道:“真真是衣冠禽獸!我不認得他,向子期同他原是朋友,如今也絕了交。聽說他奔走權門,鑽營利祿,是鍾會府上的常客了!”

呂安道:“老父氣得病在床上,他如今執掌家事,那個家遲早也住不得。東平來人說老父病危,我夫婦必得趕回去。若老父過世,我就與他分了家,變賣了家產,來山陽買幢房子,與先生為鄰,日夜琴書相伴,此生足矣!”

嵇康又勸慰了一番,二人說了好多話。因明日呂安夫婦要趕路,便早早催他去睡了。嵇康獨坐書房,喟歎良久。人性善乎?人性惡乎?人心謂危,果如是乎?嵇康一臉迷茫。

呂安夫婦去後,整個冬天,嵇康沒有出門。他把自己關在家裏,讀《莊子》,寫一部名為《養生論》的著作。向秀、王戎偶爾過往,帶來了朋友們的消息。自與山濤絕交後,聽說山濤前程看好,職位也在不斷地升遷。一些舊日的友人也在謀求出仕。再高潔的人也要吃飯穿衣,養家活口,有幾人能夠進山與野獸為伍,吃野果子住山洞,草衣葦帶做隱士呢?他們都是讀書人,讀書人是很看重體麵的。竹林裏的精神盛宴代替不了日常的柴米油鹽,沒有物質做保證,是很難體麵起來的。要想體麵地生活,唯有做官一途。朋友們來往日疏,大家都在鑽營,找門子。向秀說,他又見到呂安的哥哥呂範,據說通過鍾會的舉薦,已在大將軍府謀得了差事。來時坐著自己的車,帶著禮物和土特產,穿著一襲士人的青袍;回去時已坐著官家的車了,並且有了七八個跟班,穿著官服,腰間已掛著象征品階的玉佩了。嵇康說:“我不認得呂範,對他的事我也沒有興趣。”

嵇康的日子清貧而拮據。中散大夫是沒有俸祿的。夫人雖是皇族中人,但曹氏王侯都被司馬昭拘在鄴下,個個戰戰兢兢,朝不保夕;衣食之給,仰賴朝廷;食邑封地盡皆削去,僅存的也有名無實。王侯貴戚的威儀蕩然無存,自身尚不可保,娘家當然也就指望不上。但嵇康畢竟是知識淵深的名人,除了音樂詩賦之外,還有幾部著作行世,仰慕他的太學生便紛紛登門求教,雖閉門杜客而不能止。求教的太學生帶些謝儀和束脩,可聊補無米之炊。

青年學子登門,使枯寂的生活平添一點生機,但嵇康的心情依然是落寞的。夜深難寐,燭影搖紅,嵇康一個人在冷寂的屋子中徘徊,有如置身墳墓的感覺。他固然覺得富貴尊榮,憂患獨多,貧賤易居,貴盛難工,並且把這樣的想法寫入詩中。每當讀史時讀到秦相李斯被腰斬西市,赴刑場時對兒子慨歎:“我想和你同牽黃犬,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心情總是難以平靜。人處高位,時時憂危恐懼,風浪險惡,轉瞬生死榮枯;可人處貧賤,真的就能安之若素,心如止水,對命運欣然獨笑嗎?不要說饑寒之迫,妻兒之怨苦;更莫說破帽遮顏,世人之輕賤;即如此刻,寒夜獨處一室,形單影隻,舉目蕭索,內心的孤淒又怎一個“愁”字了得!這種孤淒,無以名狀,又無以說清,所以再知心的朋友也難以慰解。詩酒流連,高歌暢意,酒尚未醒,就跌入了無聊和空虛之中。人生總是一個“虛”。有時也幻想著從隱士而至神仙,也曾跋山涉水,夢想著見到仙人“授我神藥,自生羽翼”,跟從仙人像鳥一樣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地飛翔,從這齷齪、險惡的人世中解脫出來。但幻想隻能是幻想,所謂“乘雲遊八極”實在是一個不可企及的夢,夢醒之後,依然活在四堵破壁之間。

嵇康望著自己奇怪的影子移動著,從地上爬到壁上,又從牆壁爬到屋頂和梁棟間,他蜷腿伸臂,側倚蹲踞,複又騰挪起舞,影子隨著他的各種動作變化著。後來他熄了燭火,在透過窗欞的月影裏活動著,欣賞著自己的影子。人有時隻能和自己的影子玩,他想,這或許就是人生的一種常態。

夜更深了,他坐在琴前,開始彈《廣陵散》。這是一支抒發人的內心廣漠悲愁的曲子。它像人的悲愁一樣是無可名狀的,又像人的悲愁一樣是無可窮盡的。關於這支古琴曲,後人固有很多傳說,它的來曆有著神秘的傳奇色彩,它的曲調,後人也多有假托。其實,這支琴曲,是嵇康對一首古曲的豐富和創造,它藏在一冊秦火餘燼的古籍中,漫漶不清,難以辨識。嵇康曆時數月,破譯了它。操之於琴,則泣雨悲風,神動魂飛。其妙絕幽玄,如入洞府;天愁地怨,若淩層雲;靈音異韻,無以名之。人前,他是從不彈的,倒不是他對這支曲子保密,而是沒有這樣的情境和心境。而且,這支曲子,非常繁難複雜,稍不留意,就會宮商錯謬,角羽失平。在幾個關節處,非有極高的技巧和嫻熟的手法不可,需要全身心地投入。隻有幾個相熟的友人聽他彈過幾個片段,他們聽後,一時噤聲,臉都變得蒼白,好久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在深夜裏,彈過全曲,但每次都有令他遺憾之處,從未做到盡善盡美。他曾感歎地說:“《廣陵散》道盡天下悲愁,人間至痛,興、觀、群、怨,涵容詩旨,一曲之設,五弦之難,其幽微精妙處,形消神逸,幾臻神境,吾亦不能至!天下有盡其妙者乎?”

當然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