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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宴會進入高潮。大家先頭拘謹,是因有徐多兒在。徐多兒的一番話把眾人心頭的繩索全打開了。這夥人本就是曠達放浪之人,有這樣一女子在場,倒如油鍋裏撒了鹽,沸鼎下加了柴,比從前更加激情澎湃,轟轟烈烈!笙簫齊奏,笛管悠揚;手揮五弦,目送飛鴻;吟詩而嫌其雅;謳歌而助其興;跳踉而蕩其情;狂嘯而振其風;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不知身之所在,不知今夕何夕矣!

徐多兒天生一副金嗓子,先由呂安等伴奏,唱了一首鼓吹曲辭《將進酒》,此漢代宴飲娛樂之歌也,唱得婉轉悠揚,聲情並茂。眾人不依,鼓噪著要她再唱,徐多兒又唱一首《有所思》,這本是一首情歌,言女子欲與情人斷絕,憶及當初兩情相悅時,又難斷絕。其詞略曰: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物贈郎君,雙珠玳瑁簪!聞君有他意,折簪淚雙流,從今以往勿相思!勿相思,何能絕?月夜踰高牆,相會海棠旁,無語唯相顧,素手整羅裳。月已落,夜未央,秋風蕭蕭久彷徨,何能絕?何能絕?

這首《有所思》和《上邪》一樣,皆是民間謠曲,士大夫久不聞焉。如今經徐多兒唱出,纏綿悱惻,搖曳生情,餘音嫋嫋,經久不絕,大家都呆坐著,一時說不得話。可是心頭卻春潮激蕩,全身突突地熱血奔湧,方知此情乃天地間第一至情也!絕仕途而淡名利,避亂世而慕神仙,此情焉得絕也?

自此嵇康重呂安亦重徐多兒,認為這女子慧心卓識,遠在許多男子之上。呂安在京期間,學習日有長進,也結交了更多士林中人。師生除了論琴論劍論詩文,也登臨山水,煉丹采藥。徐多兒一直男裝在身,跟嵇康學琴,反比呂安更聰慧,隻十幾天,已能撫琴奏曲,自抒懷抱,令嵇康歎服不止。每竹林之聚,徐多兒也與其會,至則傾倒一片。嵇康為其詩雲:

幽篁清溪旁,簪花雲鬢上,燕婉並鶯啼,羅衣自飄揚。

何不施粉黛?天然自在妝。何不著綺麗?世人多毀傷。

千裏共馳驅,終身托呂郎。雲心多散逸,歸鴻自翱翔。

徐多兒撫掌,笑道:“妙哉妙哉!這正是我的心裏話呀!和嵇大哥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在竹林會到恁多有趣的人,進山見到恁多的好風景,心也醉了,身子也輕了,就像回到兒時一樣啊!老莊說人應心無掛礙地活著,太好了!太對了!”

嵇康看著她微笑,徐多兒羞赧,道:“嵇大哥,我的話讓你見笑了吧?我有時瘋瘋魔魔的,就像個不曉事的小孩子,嵇大哥莫要笑我呀!”

嵇康笑著搖頭,說道:“我沒笑你,你說得很好很好。可人要真做到心無掛礙地活著,太難太難了!這就是我們凡人總也達不到老莊境界的原因啊!”

徐多兒說:“人的想望太多,要功名,要富貴,還要不朽,要人千秋萬代記得他,多可笑啊!人太多的想望把心給塞滿了,人就活得又沉又累,直到肉身化了泥,魂兒如一陣風飄走了,才得解脫。我說得對嗎?嵇大哥。”

“對極了,說得太好了!”嵇康點頭,由衷地讚許。

“所以我說,人活得有時不如一根竹子。”

“哦?為什麼呢?”

“竹生山中,不染俗塵。剖而見其節,它是有節操的;剖而見其空,它是無掛礙的。重節操、無掛礙,清靜虛無,出塵脫俗,不是竹子的品格嗎?這不是你們向往的境界嗎?”

嵇康也學著徐多兒的樣兒,拊掌笑道:“妙哉妙哉!這也正是我的心裏話呀!徐多兒之聰明,遠勝須眉男子也!”

徐多兒紅了臉,嗔笑道:“我口無遮攔,你是耍我呢!”說著走掉了。

住了些日子,呂安夫婦要回去。臨行的前一天晚上,呂安來到嵇康的書房,說了會兒閑話,說到徐多兒,嵇康認為徐多兒才貌雙佳,見識不凡,是難得的好女子,要呂安好好地待她。呂安麵有憂色,遲疑良久,方說:“正因她有才有貌,我才放不下心來!我喜她愛她,恨不得如一塊玉般揣在懷裏,含進口裏。此次她女扮男裝,與我同行,來叨擾先生,也正因心裏有鬱結難平之事啊!”

“哦?”嵇康疑惑地望著他。

呂安歎口氣,道:“有些話怎麼也難出口,又像魚刺兒似的卡在嗓子裏咽不下去!先生與我亦師亦友,我夫婦來在家中,先生待如手足,即便骨肉同胞,亦無以過也!先生若真是我的親哥哥那該有多好啊!”說罷,滴下淚來。

嵇康愈加疑惑,道:“究竟是什麼事?”

原來徐多兒心地率真,呂安外出遊曆,呂範便常到她房中搭訕,徐多兒認為是本家哥哥,本無半點兒戒心。說笑如常,有時還向他討教讀書上的事兒。不想呂範心生歹意,竟調戲徐多兒,強行無禮。徐多兒哭鬧起來,連仆人都驚動了。本來兄弟二人性情不同,誌向各異,平時話也說不到一處,自此結怨,形同陌路。因老父在堂,聲張出去怕辱沒家門,所以呂安強咽苦果,徹底斷了兄弟情誼。